二、驚變

    三日后。

    深夜，漆黑的天空正簌簌地落著白雪，沈堯垂首站在你的側(cè)后撐著一柄油紙傘，隨著你的步伐不緊不慢地為你遮擋風(fēng)雪。

    “郡主，尸體已經(jīng)換過了，周裕現(xiàn)被押進(jìn)了王府地牢?！?/br>
    “很好，隨我去見見周大人?！?/br>
    “是?！?/br>
    潮濕而陰暗的地牢內(nèi)，周裕遍體鱗傷地被扣在刑架上，過多的鮮血染紅了早已腐朽不堪的鐵鏈，一股腐爛而濃重的銹氣撲面而來。

    你的裙擺也沾上幾分泥濘，不過這將要手刃仇人的快意，讓你完全忽略了這些難聞的氣味。

    “真沒想到，周大人也有今天?！蹦爿p笑道。

    “是你……北安郡主！”

    “不錯，是我?！蹦銖囊滦渲心贸隽四潜校迫说牡豆怃J氣逼人，你執(zhí)著刀柄挑起周裕的下巴道，“本郡主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背叛。周大人，你說我該如此處置你呢？”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周某無話可說?！?/br>
    “周大人倒是無畏生死，只是不知你的家人也是如此嗎？”你吹了吹刀刃，含笑道。

    “郡主，往事之罪孽皆我一人所為，旁人無辜，求你放過他們……”因為失血過多，周裕已經(jīng)奄奄一息，聲音虛浮。

    “無辜？”你冷笑一聲，漸生怒意。

    “可笑至極！宣都軍又有何錯？偏被趕盡殺絕。你等無恥之徒腆面茍且多年，竟敢和本郡主說無辜？”你持刀一手扎進(jìn)了他的前胸，恨聲道，“周裕，我要你生不如死！”

    看著他血流不止的樣子，你心中的怒火才消散了些許，隨即吩咐道，“沈堯，派人好好照顧周大人，千萬別讓他死了。另外，冬日天寒，給周家放把火，讓他們暖暖?！?/br>
    你抽出了匕首，沈堯上前為你擦去了污血，“是，郡主。屬下必定安排妥當(dāng)?！?/br>
    “我們走?！?/br>
    你和沈堯轉(zhuǎn)身離去，獨留周裕哀嚎叫罵。

    更深露寒，地牢外的空氣格外冰涼。你突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明明方才還十分痛快，現(xiàn)下只覺得孤獨寒冷。

    “就算我殺了所有人，他們也都不在了，再也回不來了……”你低低地呢喃著。

    “沈堯，我是不是很殘忍？”你有些迷茫。

    他搖了搖頭，心疼地望著你柔軟的眉眼，“郡主所為皆有緣由，無論郡主想要什么，沈堯的職責(zé)就是為郡主實現(xiàn)想要的一切?！?/br>
    你扶住了他的手，“沈堯，謝謝你?！?/br>
    漫長的冬夜里，你總會不停地做著噩夢。在夢里，你總會想起五年前，那將你撕得粉碎的驚變。仿佛大夢一場，醒來時卻只剩斷壁殘垣。

    七年前，你剛及笄。

    彼時，宣都王府權(quán)勢煊赫，以軍功之威文韜之盛傳承百年，是大胤唯一的異姓親王，也是百姓群臣眼中的忠臣良將。

    你是宣都王府唯一的嫡親血脈，上有父母疼愛，下有數(shù)不清的人來討好，連公主都未必比得上你的尊貴。

    林家有女初長成，知書達(dá)禮風(fēng)姿綽約，是名冠京城的北安郡主。只是那時你不明白，物極必反過盈則虧，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榮盛，往往是大廈將傾、凋零埋葬的前兆。

    那年秋天，父王奉命出征，母妃亦隨軍左右。

    你的母妃元敏，出身江湖名門——凌虛谷，專攻醫(yī)毒，武功亦是不俗。母妃外出游歷時偶然救下了父王，因此緣起。

    他們一見鐘情，互許心意，父王便請旨賜婚。而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江湖女子，也正符合皇家對宣都王府的忌憚之意。

    父王和母妃的感情很好，他從不拘束母妃困于相夫教子之限，而是相知相助，無所隱瞞。每一次出征，母妃都會相伴左右，而那一次，也是一樣。

    猶記得，你站在城樓上遙遙相望，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們遠(yuǎn)去。你以為那只是一場如往日般等待凱旋的戰(zhàn)事，卻從未料到，那一別，竟是永別。

    出征后的三個月，已然是大雪紛飛的冬天。

    你一身錦衣站在屋檐下，披著大氅，手里捧著暖爐，依然是千金小姐的尊貴。

    狂風(fēng)呼嘯，雪花如急流般涌向青瓦，瀉向地磚。瑞雪本是吉兆，你的心里卻突突跳個不停，神思不寧地握緊了手爐。飄若鵝毛的白雪隨著疾風(fēng)卷起你的發(fā)絲，連眉眼也沾上霜雪，你卻渾然不覺。

    “郡主！”只見沈哲快步走了進(jìn)來，沉聲道，“陛下急召郡主入宮，高公公和馬車都已在府外等著了?！?/br>
    “高公公……可有說所謂何事？”你心中一緊，怎會是高公公？

    沈叔搖了搖頭，你心里不好的預(yù)感越來越濃。

    “我這就去，還請沈叔守好王府?！蹦銍谕械?。

    “屬下遵命，請郡主放心?！笨粗銚?dān)憂的模樣，沈哲也是焦心不已。

    府門外。

    “如此霜雪寒天，有勞高公公親自跑一趟?！蹦阏Z氣溫和，言語間不乏尊重之意。

    “郡主折煞老奴了，不過是份內(nèi)之事。”高公公謙卑地笑了笑，“郡主請?！?/br>
    你踏步上了馬車，心中的思慮卻一刻不停。高公公是陛下身邊的大太監(jiān)，宣召一個郡主怎會派他過來？除非是父王本人……難道？

    你心中一跳，一個不好的猜測涌上心頭。你扶住車欄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勉強(qiáng)坐直。父王……你千萬不要有事……

    勤政殿。

    “臣女林氏嘉云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br>
    “起來吧。”

    你站起身來，眼皮微垂，卻敏感地察覺到皇帝看你的目光有些不對勁。

    “朕召你進(jìn)宮，是因為青州出事了?！被实勖嫒莩镣?，讓一旁的太監(jiān)將一份折子遞給了你。

    “青州？可是父王他……”你看著皇帝反常的神色，神情焦急地問道。

    “看看吧?！被实坶L嘆一聲。

    你顫顫巍巍地打開了奏折，“宣都軍于狼斷谷遭伏，右營援軍趕到時，宣都王林承佑全身中箭，身死但執(zhí)軍旗而不倒，王妃元敏亦浴血奮戰(zhàn)，歿于亂軍之中……”

    剛呈上來的折子還帶著些許寒氣，可折子上的黑字遠(yuǎn)比這寒冬更加讓你感到冰冷徹骨。眼里的淚水早已無聲地流了下來，后面的字已然模糊不清。

    撲通一聲，你跪倒在地，“父王……母妃……”話未說完，你便流著淚暈了過去。

    “高延，將郡主帶下去，派人好生照料。”皇帝瞇了瞇雙眼，吩咐道。

    “遵旨。”高公公低頭斂去了眼里的震驚，從容地讓宮女將你扶起。

    良久，勤政殿內(nèi)傳來一陣駭人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林承佑，你終于死了！你放心，朕會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真相，只會對朕感恩戴德！哈哈哈哈哈！”殿內(nèi)，皇帝瘋癲的聲音低低高高，讓人不寒而栗。

    蘭庭宮。

    你悠悠轉(zhuǎn)醒，望著頭頂?shù)暮煄?，愣神了半晌才想起方才?jīng)歷了什么。

    “身死……歿于……”

    甫一閉眼，你的腦海里全是折子上的這句話。你心中大痛，仿佛被挖去了一個大洞，無血無痕，只有冷風(fēng)無盡地穿過。頓時，淚流滿面。

    “郡主，奴婢等奉陛下旨意，前來照看郡主?！焙熗?，宮女恭敬地問道。

    這些人謙卑有禮，并無半點怠慢，應(yīng)當(dāng)是陛下的意思。你心中混沌，大悲大痛，潛意識中又有諸多疑慮，只是勉強(qiáng)壓住泣音。

    “我無礙，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是。”

    你勉強(qiáng)撐著身子坐起，擦了擦眼淚，才分出一絲心神細(xì)想這驚天噩耗。

    父王久經(jīng)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未嘗一敗，怎會于峽谷之中遇襲？如此顯而易見的陷阱，又何至于騙過父王？母妃素來于軍中出謀劃策，為父王療傷為要，鮮少親赴前線，若是父王遇襲，為何連母妃也……

    你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著折子上的內(nèi)容，愈發(fā)疑慮重重。

    如今你身在宮中，陛下將如何處置宣都王府也猶未可知，父王母妃已經(jīng)……

    只怕宣都王府，也要就此湮滅了。

    “陛下駕到！”就在你靜下思索時，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打斷了你的思路。

    你連忙起身下床，跪拜行禮。

    皇帝一把扶住了你，“嘉云身體有恙，快快躺下?！?/br>
    “多謝陛下。”你顫聲道。

    看到你紅紅的眼圈，皇帝眼里閃過一絲痛快，隨即悲傷地開口道，“承弟乃大胤之忠臣良將，如此噩耗當(dāng)真是天妒英才，更是我大胤之痛。朕亦悲且不盡，嘉云既為承弟之女，應(yīng)切切自珍。”

    你強(qiáng)忍淚水，“馬革裹尸本是軍人天職，父王戰(zhàn)死沙場不辱林氏門楣。臣女多謝陛下圣恩。”

    “如今承弟故去，你母妃也……”皇帝長嘆一聲道，“承弟功勛卓著，宣都王府自當(dāng)延續(xù)。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宮中好好休養(yǎng)。承弟的后事，朕會親自安排?！?/br>
    “皇恩浩蕩，林氏感激不盡。”說完你連忙磕頭跪謝。

    皇帝走后，你神思惘然，心中哀慟不已。

    一夕驚變，雙親皆故。曾經(jīng)將你視為掌上明珠的父王和母妃，就此陰陽兩隔。你如何能不痛？

    林氏嫡系，竟只剩你一人血脈。宣都王府的未來，不過是從旁支過繼一人，勉強(qiáng)維系。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林家百年的榮盛，就此沒落消逝，你如何能不悲？

    不過，心中悲痛的你，也無力去挽回什么了。

    后來，你撐著虛弱的病體，幾乎是要熬盡自己一般地為父王母妃主持了喪禮。

    直至棺槨下葬，塵埃落定，你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流盡了。

    回到王府，已然物是人非。短短數(shù)月，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宣都王府，掛滿了白布，只余冷寞寂寥。

    你愣愣地看著靈堂里的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這些天，珠兒和蘭兒日夜不停地看著你，生怕你就這么隨著去了。

    “郡主節(jié)哀，要保重身體才是?！眱蓚€小丫頭眼睛紅紅地看著你，眼里滿是心疼和擔(dān)憂。

    “節(jié)哀……我此生都難以節(jié)哀了。”你苦笑道。

    “郡主！”只見沈叔急急忙忙地跑了進(jìn)來。

    “沈叔，何事如此匆忙？”你無端地對世俗中事感到厭煩了。

    “啟稟郡主，流墨姑娘回來了?！鄙蛘茴澛曊f道。

    你一晃，險些摔倒。

    “郡主！”珠兒焦急地扶住了你。

    “流墨jiejie……”你心中驚疑不定。

    流墨是你母妃的貼身侍女，出身凌虛谷。她武功極好，故而也隨母妃去了戰(zhàn)場。只是流墨jiejie既然活了下來，為何不曾隨大軍返回？這其中怕是有諸多隱情。

    你靜下心來，撇去了那抹躁亂，沉聲道，“怎么回事？”

    “今日王府下的一處茶莊來報，一個渾身是傷的女子握著王爺王妃的玉佩來到莊里，只是她傷勢頗重，撐到如今已是極限。掌柜安置好后，才報了上來?！?/br>
    沈叔頓了頓，才接著開口道，“屬下趕過去時，才認(rèn)出來是流墨姑娘?！?/br>
    “流墨jiejie可好？”你急切地問道。

    “郡主放心，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傷勢頗重，怕是不能再如從前一般了?！蹦阏苏安还茉鯓?，活著就好……”

    “屬下過去時，流墨姑娘已經(jīng)睡了過去。等傷勢安穩(wěn)了，屬下便將流墨姑娘接入府中?！?/br>
    “也好，留在外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蹦闫v地揉了揉眉心，“流墨jiejie如此回京，只怕青州一戰(zhàn)，不是那么簡單?！?/br>
    “郡主，可要派人調(diào)查？”

    “不可，消息來得太突然。此時調(diào)查，必然會惹來懷疑。一切，等流墨jiejie回府再議?！?/br>
    “是，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