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展被就近送到了軍醫(yī)院手術(shù)。

    顧晚等在手術(shù)室隔壁的休息室里，底下人不知道怎么處置，既不敢怠慢，也不敢放他走。好在他沒有半點不配合的意思，安分地任醫(yī)生清理了他身上的幾處外傷，之后除了要了一次紙筆以外再沒別的要求。

    沒過多久，戴筱和荀七就一起到了。兩人臉色都十分不好看。在自家地界出了這么大紕漏，荀展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以下，所有人都是失職——就真拿命去填也仍是賠不起的。

    顧晚這會兒已經(jīng)從激烈起伏的情緒里冷靜下來。作為唯一目睹了整件事全部經(jīng)過的目擊者，他抓著重點條理清晰地快速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接著毫不避諱地問荀七道：“算來還有兩個人逃走了，不在現(xiàn)場的也不知還有多少同伙，人抓住了嗎？”荀七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簡潔道，“一死一逃?！本故且粋€活口也沒抓住。

    顧晚對這結(jié)果并不意外，無論如何，對方能找到機會差點成功完成對荀展的刺殺，不管從情報、人員還是武器來看，顯然稱得上專業(yè)，背后勢力絕對不小。

    他看著荀七，正色道：“這兒離邊境太近了。將軍在穎城受傷昏迷的消息若是傳出去，風險幾何不用我多嘴。背后的人還沒抓到，但想來不是內(nèi)鬼就是外敵?！彼⒅髌叩难?，“七先生，今天所有的知情人，連我在內(nèi)，一個也不能走?！?/br>
    荀七沉默片刻，略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其實他第一時間已經(jīng)完成了消息封鎖，顧晚自己愿意配合，那是最好。這事情原本沒有顧晚插嘴的余地，但他看了看顧晚，什么也沒說。

    顧晚像是毫無越權(quán)干政的自覺，沒有絲毫停頓，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戴筱，繼續(xù)道，“戴先生，可要封城搜捕？”戴筱皺了皺眉頭，封城動靜不會小，但狙擊手還在逃。荀展的身體狀況雖然需要保密，但今晚槍戰(zhàn)的動靜是壓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的從官面上追究。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沉聲對顧晚道，“理應如此，但按規(guī)矩，封城令需將軍親筆?！?/br>
    顧晚的臉上忽然挑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來，他從桌上拿起一張薄紙遞給戴筱。戴筱掃過一眼，臉色就是一變。

    那紙上字跡清晰，正是一張封城的命令，格式用詞都分毫不錯。更重要的是，那筆字寫得極好，稱得上是徘徊俯仰，容與風流，剛則鐵畫，媚若銀鉤——分明正是荀展的筆跡。

    可紙上墨跡未干，將軍又還在手術(shù)……

    戴筱把手上的紙遞給荀七，看著顧晚的目光已經(jīng)毫不避諱地帶上了警惕和審視的意味。荀七看著紙上的內(nèi)容，目光也是一凝，他抬起頭，饒有興致地回看顧晚。一間斗室里，一瞬間空氣都仿佛被繃得更緊了些。

    顧晚被這荀展這兩位位高權(quán)重的心腹愛將盯著，卻絲毫沒有局促的感覺。

    他毫不回避地直視回去，嘴角還噙著絲笑意，把一番要命的話說得仿佛漫不經(jīng)心，“戴先生，我居心叵測，大逆不道，罪該萬死。不過要殺要剮，等將軍醒了，自然是由將軍做主，我絕無二話。但現(xiàn)在嘛……”

    他神色一正，那一點狡黠隨性的氣質(zhì)就消散無蹤，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毫不遮掩地亮出森森寒芒來，“在將軍醒來之前，他做過的布置一樣也不能停，該查設(shè)么就得查什么，該怎么做就還得怎么做下去，半點兒也不能讓人看出破綻來。二位都是將軍身邊的親近之人，該怎么做不用我多嘴。咱們可得把這戲唱好了，替將軍分憂?！?/br>
    戴筱目光沉沉地看著顧晚，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樣。顧晚跟了二少爺快一年了，戴筱原以為不算陌生，但今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的看清過他。在二少爺身邊時，人向來是謹慎妥帖、恭順和婉的，說一聲低眉順眼也不為過。對著他們這些二少爺?shù)男母箷r，也一向謹守著禮數(shù)，從來沒有半分逾矩。

    可現(xiàn)在……顧晚身上披著件不知從誰那借來的軍裝外套，下身還穿著睡褲，腳上趿著雙從醫(yī)院里臨時找來的拖鞋，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散亂著幾道剛被包扎過的新鮮傷口，一身狼狽凌亂都沒來得及完全收拾好。但人站在那里，不疾不徐說的條條在理，用詞雖客氣，但語氣自信篤定，整個人鋒芒畢露，自有一股凜然的威勢，讓人忍不住地想要信服。

    嘖……到底是二少爺看上的人啊。

    戴筱略略轉(zhuǎn)頭，目光和荀七一碰，兩個人迅速有了決斷。他把那一紙封城令疊起收好，“我立刻拿去用印?！?/br>
    這就是同意了。

    顧晚心里暗松一口氣，面上露出個真誠舒展的笑容來，“那么，合作愉快?！?/br>
    ……

    荀展的手術(shù)很順利，但眼看日上三竿，麻藥效力已經(jīng)過去許久，荀展卻還是昏迷不醒。

    按照既定方針，戴筱和荀七率領(lǐng)手下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了荀展之前下達的指令，針對硼礦的軍事行動如期展開。而荀七的人開始徹查刺殺事件，穎城封禁，結(jié)合軍事行動來看，倒也不算突兀。

    戴筱和荀七對有資格知道荀展動向的高層將領(lǐng)一律只通報了將軍身體微恙，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醫(yī)生交代需要靜養(yǎng)，暫時誰也不見。

    不是沒有人將昨夜莫名發(fā)生的槍戰(zhàn)與荀展的突然抱恙聯(lián)系在一起，穎城暗流涌動，但除了極少幾個人外，沒人知道，荀展其實至今還昏迷不醒。

    眼看日近中午，荀展卻又開始發(fā)起了低燒。

    軍醫(yī)院東側(cè)的整個半層都被清空，幾個接觸過荀展的醫(yī)生護士都被下了死命令不許出入，隨時對荀展進行著看護。

    領(lǐng)頭的醫(yī)生年逾半百，是個清瘦的男人，這會兒拿著化驗單站在荀展的病床前，鬢角幾縷花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冷汗打濕：“手術(shù)確實很順利，但創(chuàng)面情況比較復雜，雖然及時做了清創(chuàng)，傷口還是發(fā)生了感染，現(xiàn)在的發(fā)熱就是感染的癥狀之一?！?/br>
    戴筱皺了皺眉頭，“有特效藥嗎？將軍什么時候能醒？”

    醫(yī)生抬起袖口擦了擦汗，白大褂空蕩蕩的袖口在空中簌簌顫抖著，“將軍……將軍感染的是一種葡萄球菌，對常見的抗生素都有明顯耐藥性，我們進行了靜脈滴注，暫時沒見起色。要是將軍一直這么燒下去……”

    荀展本就失血性休克，手術(shù)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若是因為細菌感染引發(fā)其他嚴重并發(fā)癥……醫(yī)生臉色發(fā)白，后面的話怎么也不敢說口。

    聽了醫(yī)生的話，顧晚眸光一轉(zhuǎn)，對戴筱道：“戴先生，請派人把青城制藥的施瑤叫來。青城這次來穎城，就是為了進一步研究一款新型抗生素，對將軍這樣的情況也許有效。情況緊急，該集思廣益才好?！?/br>
    戴筱僅遲疑了片刻，看著醫(yī)生的反應，也知道情況棘手，由不得他多猶豫，于是迅速表示了同意。

    施瑤來得很快，看了化驗單子后，也沒問那垂下的簾幕后面躺著的病人是誰，開門見山道：“臨床不是我專長。青城的這款新藥是碳青霉烯類，從紙面上看，是對癥的，病人有過敏史嗎？”

    這不是荀展第一次在穎城軍醫(yī)院就診，主治醫(yī)生知道情況，立刻搖了搖頭，施瑤于是接著道：“此前的實驗報告我都帶來了，供您參考。我個人判斷可以用藥?！?/br>
    戴筱目光灼灼看著施瑤，“你有多少把握？”

    施瑤見顧晚點頭，先把資料夾交給主治醫(yī)生，繼而不閃不避回看著戴筱，語氣顯得沉穩(wěn)又自信，“從數(shù)據(jù)來看，九成以上。有極少量案例出現(xiàn)過消化道系統(tǒng)的不良反應，安全劑量和具體不良反應都寫在報告里。這位先生應當清楚，人有不同，醫(yī)藥的事情沒有十成的把握，但九成九不會使得情況進一步惡化。我的判斷基于實證支撐，我可以保證，對實驗信息，青城沒有半點藏私。如何用藥，各位同僚可以一起斟酌?！?/br>
    主治醫(yī)生粗略看過寫在最前面的總結(jié)報告，眼睛就是一亮，他看著戴筱道：“我們開個會研究一下，半小時內(nèi)出結(jié)論，我個人初步判斷可行?！彼降资菢I(yè)界翹楚，再如何因為病人的身份和兇險的病情而感到緊張，說起專業(yè)的事情來也是毫不含糊。

    戴筱深深看了顧晚一眼，點頭表示了同意。

    ……

    用過藥后，荀展果然有了一點退燒的跡象，檢測數(shù)據(jù)有所好轉(zhuǎn)，但他仍沒醒過來。

    顧晚在病床前候了大半天，昨夜生死搏殺，加上本就沒怎么睡，撐不住在病床旁的小沙發(fā)上小憩了片刻。

    傍晚時分，他被走廊里的爭吵聲驚醒，醒過來隔著門板聽了片刻，心里就有了個大致輪廓。

    來人是趙先淼，原本駐守穎城的最高將領(lǐng)，荀展以下，這里數(shù)他軍銜最高。跟戴筱和荀七定下了瞞天過海的策略之后，顧晚對穎城的軍方上層心里都有數(shù)，趙先淼在幕后黑手的懷疑名單上并不在前列，但這人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老頑固，等閑不好打發(fā)。

    他從桌上拿起一個文件夾，邁步走出房門，就見走廊上有一個高高大大，有著細長雙眼和鷹鉤鼻子，大夏天軍裝扣子還扣得一絲不茍的的中年男人，正冷冷跟戴筱對峙。

    顧晚蹙起眉頭，抱著胳膊不耐煩似的開口道：“將軍剛歇下，這會兒誰也不見?！?/br>
    中年人聽見他的話冷笑一聲，“你又是是個什么東西，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

    顧晚懶洋洋斜靠在墻上，聞言勾起唇角，故意松開襯衫領(lǐng)口，三天前荀展種下的吻痕還留著印子，他十足嫵媚道：“我？我自然算不上什么東西，不過是在將軍房里伺候的。將軍身體不適，這會兒好不容易睡下了，誰也不許打擾?！?/br>
    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姓趙？”趙先淼看見他這幅樣子就皺起眉頭，聽見這話勉強點了點頭。

    顧晚隨手把手里的文件遞給趙先淼，“喏，將軍給你的。”

    趙先淼嘴唇緊緊抿起，臉色黑得像鍋底一樣——他實打?qū)嵤懿涣祟櫷磉@幅妖妖道道的模樣。接過文件掃了一眼，看見“荀展”的批復，他臉色稍霽，嘴上依然冷硬，“我進去看看將軍?！?/br>
    顧晚瞟了他一眼，嗔怪似的道，“大人您別為難我，將軍的命令我可不敢違抗。要是放了您進去，將軍生氣了，我明天可就下不了床了?！?/br>
    趙先淼氣得嘴唇直哆嗦，瞪了顧晚足足三秒，咬咬牙轉(zhuǎn)身就走。

    顧晚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挑起眉毛，站直身子，沖戴筱露出個得意的笑來。

    戴筱轉(zhuǎn)過頭看了顧晚一眼，目光在他領(lǐng)口一觸就立刻低垂下去，沉默片刻，終于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