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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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明明長相如此妖異,男人的神色卻極為冷峻嚴(yán)肅,那雙冰霜似的眼眸過於光華奪目,不像尋常人的眼睛那般會傳情達(dá)意,卻像供奉在祭壇上俯視螻蟻賤民的皇冠珠寶般冷傲無情,尤其是被他緊盯時,那雙眼睛更是足以看得人心寒。 這男人也跟樓月璃一樣,舉止之間帶著慣於草菅人命的氣派,但樓月璃的是江湖中人獨(dú)有的粗獷不羈,這男人的則是上位者那種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氣勢。 雖然這男人只穿著一身樸素的深灰色長衫,以木簪梳起淺棕色的長發(fā),但他身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華貴氣,不同於曲雪瓏的素雅脫俗,不同於樓月璃的風(fēng)塵美艷,這男人身上的是天皇貴胄的獨(dú)特氣質(zhì)。 他現(xiàn)在不過是隨意地坐著,可是那挺得筆直的腰板,凜然冰冷的眼神,已經(jīng)清楚地現(xiàn)出軍旅生涯留下的烙印,玉鸞甚至可以明確地感到那流動在平靜空氣下的殺戳沖動,使他毛骨悚然。 樓月璃稱那個男人為千籟—這樣舉世無雙的異色眼眸,這樣凌厲逼人的氣勢,難道是那個千籟嗎? 「喵……」一聲甜膩的貓叫忽然響起來,嬌氣地喚回主人的注意力。 玉鸞這才看見千籟的臂彎里躺著一頭貓,那頭貓正懶懶地抬頭看著樓月璃和玉鸞,彷佛對於這兩個外人打擾了它跟主人一道曬太陽的雅興而感到很不耐煩。 這頭貓渾身漆黑,只有鼻子是雪白的,如同一只小小的白蝴蝶停駐在它的鼻尖。它的眼睛明亮有神,全身乾乾凈凈,沒有一根雜毛,正悠悠地甩著毛茸茸的尾巴,一看就知道是嬌生慣養(yǎng)的愛寵。奇怪的是,它的頸上沒有系著貴族寵物常戴的項(xiàng)圈。 如此不茍言笑的男人卻偏偏養(yǎng)著這樣一頭嬌滴滴的貓。 一旦看清楚那只貓的外貌,玉鸞的神色馬上變了。 這頭貓的特別外貌和慵懶氣質(zhì)竟然讓玉鸞想起那個人。 千籟松手,黑貓拖曳著左後腿,一拐一拐地跑到樓月璃面前,親熱地蹭著他的衣擺。 這頭黑貓的腿竟然斷了。 「鸞夫人,認(rèn)得那是什麼貓嗎?」千籟的聲音低沉,說起話來很緩慢,但玉鸞知道沒有一人膽敢打斷他的話。 玉鸞的臉色極為蒼白,心里栗然—千籟知道自己是曲雪瓏的人。 沉默半晌,玉鸞才輕聲道:「銜蝶—這是銜蝶?!?/br> 「這種貓的鼻子上的白毛形若蝴蝶,故古人通稱這種貓為銜蝶?!骨Щ[只略略抬手,銜蝶便順從地回到他的身邊,乖巧地蜷縮他的懷里,讓他為自己順毛。 玉鸞凝視著這個氣度不凡的男人,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 往事如潮水洶涌,當(dāng)年許多想不通的事情,現(xiàn)在總算想通了。 玉鸞抿了抿唇,冷冷地問道:「千籟公子是樓爺?shù)呐笥???/br> 「千籟正委托我找人?!箻窃铝У难凵袢粲兴嫉卦谇Щ[和玉鸞之間逡巡。 「找人?」 千籟面無表情地盯著玉鸞,異色雙瞳流光溢彩,美得驚心動魄,卻是沒有情感的瑰麗。他一字字地道:「一個故人。」 玉鸞緊握著拳頭,又緩緩地松開。他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小幾上的瑤琴,問道:「那是綠綺?」 千籟不答,修長的指尖勾動琴弦,只輕輕「錚」的一聲,已然帶著凜冽殺伐之氣。 古琴清幽,不該彈奏如此肅殺之音,但這男人的琴聲卻流淌得如此自然。 玉鸞是琴癡,一聽就知道千籟的琴技不比自己遜色,但自己彈奏的是盛世繁華的浮靡之音,這男人彈奏的卻是戰(zhàn)場上的號角之音。 那是一個屬於千軍萬馬,屬於血戰(zhàn)沙場的男人。 晏憐緒自幼學(xué)琴,六歲時已經(jīng)會寫曲子。雖然撫琴也是君子所好,但晏憐緒實(shí)在過於沉迷,所以晏老爺不喜歡晏憐緒撫琴,幸好晏夫人疼愛兒子,特地找了個小有名氣的琴師教導(dǎo)晏憐緒撫琴。 每天晚膳過後,晏憐緒也會一人坐在窗邊撫琴。小黑炭完成一天工作之後便來到晏憐緒的房間里聽琴,他總是坐在羅漢床上,手里抱著軟枕,靜靜地聽著晏憐緒撫琴。 其實(shí)小黑炭每天大清早起來就要打水砍柴,下午時則要練武強(qiáng)身,晚上時早已經(jīng)筋疲力盡,偶爾聽到一半就會睡著,但晏憐緒從來不惱,事實(shí)上他很高興自己的琴聲可以伴隨小黑炭入夢。 又是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晚上,珠樓玉閣里但見銀鱗飛舞,雪壓梅梢,寒風(fēng)拍打著緊閉的葵花窗扉,晏憐緒的內(nèi)室里卻洋溢著暖意。 花梨木六柱架子床上的碧綠鮫綃床帳撩到門圍子里,一側(cè)圓形三足沉香木香幾上的博山白玉熏爐噴著淺淡白煙,爐身上雕刻著八仙過海,一雙爐耳弧度小巧優(yōu)美,琥珀?duì)t盞雕成紅蓮綻放,香霧裊裊繞著紅蓮起舞,添了幾分虛幻。 晏憐緒剛剛譜了一首新曲子,他對著涂涂改改的工尺譜彈了一遍,笑著向小黑炭道:「這曲子動聽嗎?」 他刻意沒有告訴小黑炭那是自己寫的曲子,因?yàn)樗肼牭叫『谔孔钫鎸?shí)的想法。 小黑炭想了想,搔著腦袋道:「好像……下雪的聲音?!?/br> 晏憐緒的眼睛立即亮起來,嘴里卻取笑地道:「下雪還有聲音嗎?」 「有啊。」小黑炭從羅漢床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幾何紋羊毛地毯上。他把晏憐緒拉到窗邊,輕聲道:「你聽聽?!?/br> 下雪真的有聲音嗎? 晏憐緒不清楚答案,在那一刻他清楚看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小黑炭。 尋常服飾掩飾不了那粉雕玉琢的艷色,秀麗的黛眉如遠(yuǎn)山清煙,眼角微微上挑,墨綠眼眸彷若閃爍 耀眼的貓眼石,玫瑰色的唇瓣形狀優(yōu)美,卻始終太薄了,薄得連唇邊的笑意也總是有點(diǎn)輕慢風(fēng)流。 不止嬤嬤婢女,甚至連那個母親極為信任的道士也說過,小黑炭的長相極為風(fēng)流薄情,尤其那雙盈盈桃花眼,將來不知道要勾走多少女人的魂魄,跟他的母親一樣,是個躲不開情劫的美人。 難以言喻的恐懼浮上心頭,晏憐緒用力地握著小黑炭的手,掌心甚至冒出濡濕的汗水,脫口而出地道:「你會離開我嗎?」 暖風(fēng)吹拂著檻窗畔的那盆鳳仙紫蝴蝶蘭,顫動的淺紫花瓣如同晏憐緒那顆搖擺不定的心,猶自懵然不懂自己為了什麼而恐懼。 正靜靜地伏在窗邊的小黑炭轉(zhuǎn)頭訝然說道:「為什麼我要離開你?」 「嬤嬤說,成親之後晚上要跟娘子睡在一起,你就不能來我的房間聽琴了?!龟虘z緒愈想愈苦惱,別說是小黑炭,晏憐緒也無法想像自己以後要跟一個女孩子睡在同一張床上。 小黑炭揉著晏憐緒的頭發(fā),咧嘴笑道:「娶了你就可以了,那我們就可以日日夜夜在一起?!?/br> 「男孩子可以娶男孩子嗎?」晏憐緒不解地道。 小黑炭疑惑地道:「不可以嗎?以前住在我隔壁的兩個男人好像也是夫妻,我聽說有皇帝曾經(jīng)娶男人為后的?!?/br> 晏憐緒想了想,好像的確有這樣一回事。 「別說這些了,你聽見下雪的聲音嗎?」小黑炭指著欞條花心格窗道。 「聽見了?!龟虘z緒緊緊地依偎著小黑炭,二人一同趴在窗邊,相視而笑,露出剛剛長出新牙齒的小嘴。 窗外依然嚴(yán)寒凜風(fēng),晏憐緒的心里卻是溫暖的。 晏憐緒想,或許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告訴小黑炭,自己寫這首曲子時,想的就是他跟小黑炭相遇那天,當(dāng)潔白無暇的雪花悠揚(yáng)地灑滿枝頭朱砂梅的光景。 青鍋虎足香爐里嫋嫋升起青煙,帶著濃郁得揮之不去的檀香氣味。 檀香薰黃的竹簾低垂著,隱約遮擋圓窗外的暖陽。陽光從竹簾的縫隙間透進(jìn)來,在黑檀木地板上映落斑駁竹影。 千籟盤膝坐在竹簾前,腰板筆挺得如同一柄長槍,淺棕的鬢發(fā)也整齊地梳起來,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頸項(xiàng)。他眼眸半閉,低頭安靜地?fù)崆?,指法毫不花俏,琴音卻鏗鏘有力,如敵軍兵臨城下,如孤兒寡母的哀歌,如大戰(zhàn)後的尸橫遍野,使本該悠閑的上午平白添上幾分冷酷肅殺。 玉鸞和樓月璃一同跪坐在千籟對面的疊席上聽琴。玉鸞聽得極為入神,不禁陶醉地合起眼睛。 此時玉鸞隱約感到坐在旁邊的樓月璃突然微微側(cè)身,但他專注聽琴,也沒有心思顧及樓月璃的舉動。 一曲已罷,沉浸琴聲當(dāng)中的玉鸞卻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睛,回過神來,心里感到一絲悵然若失,只希望可以再聽一曲。 雖然玉鸞極為討厭千籟,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千籟的琴技的確絕世,卻終究是殺氣太重,少了幾分溫情暖意。 玉鸞感到有點(diǎn)寒冷,正要拉緊衣襟時,樓月璃邃然一手?jǐn)堉募绨?,輕聲道:「雪停了?!?/br> 順著樓月璃的視線望去,玉鸞從打開一線的朱漆檻窗外看見雪果然停了,怪不得竹簾外的陽光愈來愈明亮。 一切還是如同看著冰湖湖面般朦朦朧朧,濃霧氤氳繚繞千巖萬壑,彷佛瀉玉流穿浮云,巍峨峰頂宛若玉龍初醒般稍微探頭。 「這里附近有溫泉,下次我們可以一邊賞雪,一邊泡溫泉?!箻窃铝г谟覃[耳邊低聲呢喃著。 玉鸞轉(zhuǎn)頭看著樓月璃,那雙深邃的墨綠美眸里盡皆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他想起剛才樓月璃聽琴時刻意地側(cè)身,想必是因?yàn)闃窃铝О朊@,右耳聽不到任何聲音,所以才要這樣側(cè)身聽琴,可是樓月璃平日的行為舉止卻跟常人無異—他一定花了許多時間才使自己看起來毫無異常。 想到這里,玉鸞不禁心中一軟,只順從地靠在樓月璃懷中,一抬眼卻看見千籟正在收拾綠綺。 玉鸞猛然想起,如果千籟的身份跟自己想的一樣,那千籟跟曲雪瓏可是老相識,尤其剛才他叫得出自己的稱呼,所以他一定知道自己和曲雪瓏的關(guān)系。 心念及此,玉鸞連忙推開樓月璃,樓月璃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千籟抬眸看了大驚失色的玉鸞一眼,淡淡地道:「我沒有挑撥事非的喜好?!?/br> 玉鸞的心思完全瞞不過這男人的異色眼瞳。 千籟那毫不留情的話說得玉鸞的臉色極為難看,但說到底還是自己背夫偷情不對在先,所以現(xiàn)在也只能承受千籟的冷言冷語。 正在此時,千籟已經(jīng)抱著綠綺站起來,銜蝶則乖順地靠在他的腳邊。 千籟再也不看玉鸞一眼,只是向樓月璃略微拱手道:「我先回去休息?!?/br> 「如果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樓月璃也拱手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