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萊喀頭一次感謝老天讓他穿越到這具如此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身體。在目睹了莊擇多次因為食材、寒冷而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后。

    最開始男人并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弱態(tài)，裝作若無其事，只能從他蒼白的臉色窺出些許端倪。他那么健壯，坐在自己身上也像一塊兒帶著余溫的炭火散發(fā)著持續(xù)的熱量，這一切都讓萊喀以為他萬事安好。

    直到莊擇從他背上掉下來。

    那可真是嚇了他一跳。幸好這具遍布他本體的身軀足夠靈活，萊喀瞬間壓抑住獸類本能的僵直反應(yīng)，化作人型從半空中把他接下。半獸人抱住男人在斜坡上滾了幾遭，即使他已經(jīng)把莊擇緊緊抱住，男人還是受了不同程度的傷，他付出了右臂骨折錯位的代價。

    事實上，在萊喀已經(jīng)降速的情況下，巨鹿仍然有將近五十公里的時速，加上林間并不像泊油路一樣平整，如果萊喀沒有接住對方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千鈞一發(fā)。

    最開始萊喀心中滿是疑惑，他無法理解莊擇明明已經(jīng)不怕自己，依然在身體問題上沉默不語的原因。于是他趁著莊擇沉睡的時候?qū)⒈倔w從身軀的神經(jīng)脈絡(luò)中抽離出來，仔細(xì)把男人檢查了一番。

    這確實不是他能解決的事情。

    想起最近幾餐男人有意識克制自己進(jìn)食的行為，萊喀突然明白這是莊擇在意識到癥狀之后做出的調(diào)整。

    莊擇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水土不服”。可能是空氣、飲食、磁場等一系列組成人類生活的宏觀世界的微小細(xì)節(jié)發(fā)生了改變，莊擇這個地地道道的地球人身體失調(diào)了。萊喀不知道男人在地精營地待了多久，但不難猜測就是這兩個月。

    起初癥狀不明顯，男人可能只是乏力、失眠…這些對于一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階下囚來說不過是正常反應(yīng)，他當(dāng)然不會往這方面去想。加上地精給予奴隸的都是谷類食品，對于腸胃來說刺激性微乎其微。

    但顯然，人不可能只吃谷物。于是男人并沒有拒絕萊喀捕獵的rou食，即使在發(fā)現(xiàn)自己水土不服之后。

    而且他在害怕，不夠健康的獵物會被拋棄。這就是他一系列行為中的未竟之意。

    可來自已經(jīng)誕生出現(xiàn)代文明的異世界人類的rou體被柔軟的衣物、安全的糧食和舒適的房間養(yǎng)得太過脆弱，莊擇再健康年輕、再結(jié)實有力，也只是曾經(jīng)。

    世界已經(jīng)改變。

    萊喀發(fā)覺手下的皮膚散發(fā)出不正常的熱度。

    莊擇發(fā)燒了。

    在這種生產(chǎn)力低下、王國紛爭不斷、魔法與煉金作為稀缺醫(yī)療資源的如今，普通人只能靠著自己的好運與抵抗力與從病魔的手中奪取一線生機的時代，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格格不入的生命體能夠活下去嗎？

    萊喀不確定男人在現(xiàn)代過著什么樣的生活，那裁剪得體布料講究的西服預(yù)示著他或許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上班族？

    但很好猜出男人穿越以來的經(jīng)歷：一場突如其來的穿越打破了男人的人生規(guī)劃，切斷了他所有的社會聯(lián)系，命運之神像是開了一個玩笑，讓他前半生所有的努力一夜之間付諸東流。

    來到異世界，男人既不像游戲中的男主角一樣獲得異能大殺四方，也不像自己一樣融入本土生物的新身體，相反，他帶著與過去斬不斷的聯(lián)系，像一只河魚誤入海洋。不用說兇猛的野獸，連空氣、水流、陽光這些最基礎(chǔ)的東西都能奪取他的僅存的東西——他的生命。

    厄運沒有到此結(jié)束。男人先是被地精抓做奴隸，被剝奪“人”的身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被一只詭異的半獸人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

    一切都在往最差最壞的方向墜落，而他無權(quán)選擇停下。

    被地精下了未知的魔藥，被怪物強迫…是的，他雖然努力想要掩飾這一點，每一次萊喀用人型觸碰他的時刻都能感覺到男人難以自制的僵硬，這似乎成了他的肌rou記憶——遭到同性強行猥褻，受到詭異生物壓制與威脅，任何一點都能夠成為一個人最不堪回首的噩夢。但男人能夠平靜地掩飾一切，他甚至幾乎騙過萊喀。

    為了生存。我們都是。

    萊喀心中的疑惑消融，穿越以來混亂的思緒和這個弱小而堅毅的靈魂產(chǎn)生了共鳴。

    他需要醫(yī)生。

    萊喀下定決心。

    如果村子里沒有，我就問明方向，順流而下。我將不會停下腳步，直至他死去。

    直至他死去。

    高大的半獸人解下腰間的黑布，將地上的人類裹住抱入懷中，赤腳在寂靜的森林中狂奔。兩座山丘之外，簡陋的村莊在如霧的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

    ……

    再次見到莊擇是在一個月后。

    想明白對方還是很難接受一個長相確實不那么“正?！钡陌氆F人老鄉(xiāng)（別提這個老鄉(xiāng)還曾強迫過他），自覺討人嫌的萊喀也不在乎，他跑去森林里打了兩只野豬，讓村里兼職教師的祭祀幫忙教下那兩個奴隸通用語后就在村外不遠(yuǎn)的山上找到一間不錯的石洞安置下來。

    萊喀不打算住在村里，雖然他不討厭熱鬧，但他更喜歡一個人待著。

    或許祭祀和扎莫會奇怪，自己不過與這兩個人類萍水相逢，為何要把來之不易的食物分給毫無用處的兩個奴隸，萊喀既沒有把他們當(dāng)作性奴（“你都沒有把他們帶回居所！人類奴隸需要好好呵護！他們太脆弱了?！保┮哺豢赡苤竿麄儭盎貓蟆?。在這個危機四伏、戰(zhàn)亂頻繁，即使是健壯兇猛的獸人都難以保證自己衣食無憂的世界里，把自己的糧食分給兩個連話都說不清的奴隸和直接丟掉有什么區(qū)別？（“你還不如給我！”一個咋咋?；？偸浅圆伙柕呢i獸人小孩口水直流地道，“我可以給你一小袋精谷?！保?/br>
    實際上，萊喀并不用常規(guī)意義上的“吃飯”，那些rou食進(jìn)到他的肚子里就是毛毛雨，吃再多也沒多大意義。他的主食是這些獸人香噴噴暖呼呼的靈魂，他相信他們不會希望自己吃飽的。

    至于捕獵，只用花三十分鐘尋找合適獵物再加上十分鐘不破壞皮毛地殺死它們，一趟下來不過一個多小時，對于空閑狀態(tài)的萊喀來說就是場飯前運動，還能幫助他協(xié)調(diào)身體或者拿獵物和獸人們以物換物。

    簡直是無本買賣。

    萊喀腦內(nèi)數(shù)著自己這些日子堆在山洞里的好東西：一件羊獸人那換的毛衣、一小罐蜂蜜、一個由狐貍婆婆精制的獸皮袋，還有暗扣！

    村子還是太小了，這些獸人們自己吃飽飯都算是個難題，能余一件衣服、一袋糧食都算小有家底。再說rou食性獸人除了干架吃飯以外總是懶洋洋的，只有食草或者雜食性獸人才愿意擺弄那些“人族”的小玩意兒，而他們卻又要把全部精力放在自己的小身板今天能分到多少rou食上，整天忙于磨谷、織網(wǎng)，根本沒有余裕。

    今天萊喀到村子里來就是為了去羊獸人奶奶那拿他上個月用一只山貓幼崽、一大袋碎谷和一大匹帳篷上取下來的黑布換取的合適衣物。

    是的，在得知莊擇情況穩(wěn)定后，萊喀又回了趟營地。那個瘋女人已經(jīng)離開，地上的銀幣、砍刀都消失不見，地精身上的皮甲也被取下，萊喀檢查雜物室里的余糧，把精細(xì)點的騰出滿滿兩大袋，撕完兩個帳篷的篷頂把這塊地方糟蹋得看不出原樣后揚長而去。

    而離開山洞，在溪流邊洗手的萊喀，正好碰見了學(xué)完獸人語終于被大祭司放出來的莊擇。

    不是說毫無進(jìn)展，祭祀拐杖都要被敲斷了嗎？（實際上扎莫說的是紅發(fā)青年）

    對方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衫，不過褲子換成了常在食草獸人身上看到的麻布長褲，那一定很不舒服，萊喀看到寬大的褲管下面小麥色的光滑皮膚上起了些紅色的小疹子。

    總的來說，身型沒什么變化的男人依舊看起來很健康，似乎那些癥狀沒有影響到哪怕一點，但如今萊喀已經(jīng)知道，對方擅長隱藏。

    莊擇沉默地打量這個離群索居的半獸人。

    或許他想起了自己被撕壞的昂貴西褲。這么一想萊喀不禁脊背一僵、心底一虛，他決定自己還是走遠(yuǎn)點比較好。

    半獸人蔫頭耷腦地走開了。

    “等等。”男人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我是不會賠的?！卑氆F人一條腿邁出，那是個即將奔跑的姿勢。他甚至沒有回頭，“…我自己都還沒有一條?！?/br>
    空氣安靜片刻，男人略帶笑意的低沉嗓音從身后傳來。

    “萊喀，”莊擇走到高大的半獸人身邊，“我只是想要問你一個問題?！?/br>
    問題？萊喀疑惑地側(cè)頭看著比自己矮上不少的男人，他還是最開始遇到的那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好像剛剛的笑意只是錯覺。

    看著乖乖收回腳望著自己的半獸人，那顆潔白的骷髏腦袋竟然讓莊擇感覺到有那么幾分詭異的可愛。被這種奇異的情緒影響，莊擇張口問了一個與自己此行目標(biāo)毫不相干的問題。

    “…你多大了？”

    “…二十二…？”萊喀胡扯了一個數(shù)字，實際上他自己也不知道。

    男人挑了挑眉，萊喀感覺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在得到那個答案的一瞬間有所變化，但下一秒，嚴(yán)肅的表情重新回到了莊擇那張英挺冷硬的臉上。

    萊喀恍然間覺得自己在被教導(dǎo)主任訓(xùn)導(dǎo)，下意識緊了緊神經(jīng)。

    男人那雙漆黑的眸子盯著鹿首骷髏間晃動的魂火，如同恒星在冰冷的深空中燃燒。

    “為什么要做這些？我是說所有?！?/br>
    莊擇的聲音不同于之前聽到過的，或沙啞、或悲傷、或放松。即使被一個鹿首人身的亡靈俯視，他的氣勢依舊如一柄久經(jīng)沙場的鋼刀，老練地刺入被他逼視者的心臟。

    鹿首中的魂火靜靜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