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第三人稱,法比安的故事】
父親和神父在城堡中談論著才做完的體檢,于是法比安只好偷跑到小花園里看母親修剪薔薇,卻看她背對著女仆,偷偷擦拭著眼角,讓白花瓣在晴天也被潤濕。他害怕看到她傷心,但如果她是又想起來那個法比安甚至記不清面容的、早夭的meimei,自己好像沒有資格去安慰她。 他躲在花壇邊,抱著腿蹲在地上,看螞蟻爬過手指上的棕色小痣。 真的有這樣的詛咒嗎,讓人化身天生殺手,在胎盤上害死了胞妹,可他身上沒有多余的手腳,沒有重復的口鼻,又怎么算是畸形呢? 木枝被折斷,一朵半凋的花跌在法比安發(fā)頂,母親持著金邊剪子,用自上往下的眼神瞧了他一眼,女仆們都低著頭,像沒見著他一樣經(jīng)過,跟著母親上樓去。法比安卻像完成一場捉迷藏那樣興奮,小跑著追在她們身后,盡管氧氣似乎已經(jīng)快不夠用了,而他仍被甩在層層回廊后。法比安聽見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混亂呼吸聲,仿佛有兩三個疲憊的靈魂都重疊在一起。他攀扶著扶手,順著旋轉(zhuǎn)樓梯終于登上走廊盡頭。女仆們結(jié)隊從會客室中離去,溫順得簡直像佃農(nóng)養(yǎng)在畜欄中的羊,她們輕輕闔上厚重木門,向走廊另一側(cè)走去。 法比安一直躲到她們離開,輕輕走到門外,他聽見房間里的一場爭執(zhí),聽見陶瓷碎片與失去根莖的花一同跌在地毯上的哀嚎。 母親說她不想陪一個沒有愛的人待在這座受詛咒的,所謂的“家”。 這是法比安大概聽見的內(nèi)容,他剛要湊得更近,她卻突然尖叫著沖出來,門板彈開,恰好打在他的額上,像是作為偷聽的懲罰。法比安不覺得痛,跪爬著追上去緊緊抱住她的腿,大叫著,想讓她聽見他的聲音:“但是母親,還有我呢,我也可以永遠陪著你!” 她實在邁不開腿,才垂下頭來看他,用那雙被抑郁濡濕的眼睛,這樣近,在這一瞬間,竟讓他想起故事中的妖靈,被死亡束縛,再沒有日夜。她的手指蒼白消瘦,是被一層薄薄的皮所包裹著的骨頭,掐在法比安的下巴上,用力極了,像是擺弄一個滑手的物件。 “那么,法比安,那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只是聽見她呼喚他的名字就足以令他戰(zhàn)栗。法比安極力想著,也想不到答案,但他希望她留下,于是連忙點了點頭。 她的聲音很輕,輕的像自問自答。 “真的嗎?” 法比安一直點頭,眼淚幾乎要落下來,但她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空洞,靈魂像是飄到更遠的地方。房間里傳出墜落的鈍響,是畫框突然掉了下來,她甩開手,指甲刮過他的臉,她又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怪胎,都是怪胎!” 母親決意要永遠地離開這片領(lǐng)土,但法比安的手指仍緊緊抓著她的裙角,于是她在他肚子上踹了一下兩下,他的胃抽搐著,實在抓不住了,法比安猶豫著是否要松手,卻被她一腳踢在下巴上。 在一瞬的黑暗之后,他看見了地毯做的草原,她奔跑著,頭也不回,像一頭被詛咒追逐的麋鹿。房間的門仍開著,一個男人臥在紅色天鵝絨的躺椅上,絲綢衣領(lǐng)上鑲著珍珠紐扣,面色灰白,一動不動。 現(xiàn)在就只剩下法比安和他了。 冷汗順著脖頸上的皮rou流下,觸感如同一只軟體的爬蟲,有時候,法比安真覺得父親是一具早已病死的尸體。 但事實上,他擁有一個全然健康的軀殼,以至于他的呼吸過于平穩(wěn)了,甚至瞧不見胸腔的起伏,他沉默坐著,看著母親離去的方向,卻也不做挽留。半響,他站起來,遮住了由窗外透進屋的光,法比安第一次覺得他這樣高,卻瘦削得像個蒼白的紙片。盡管是背著光,他仍看到他脖頸上掛著的銀質(zhì)小瓶,里面應當是裝了些圣水。 于是法比安想起史詩里那些滅殺妖孽的故事,但有時甚至自己孩子都是邪惡的產(chǎn)物,于是他們管這個叫大義滅親。 父親沉默了太久,聲音連同表情一起沉寂,法比安看不出他正想著什么,于是他問他:“怪胎是什么意思?”連聲音都在發(fā)抖,法比安其實在書里讀到過這個詞匯,但他太怕這種安靜了。 沒想到父親卻笑了:“是她瘋了,法比安,我們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類。” 法比安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又像是嘲弄,卻又有些悲憫,但他想起神父說的話。 “那詛咒呢,我的詛咒。” 他的手掌停留在他發(fā)間,指腹擦過頭皮,牽扯得額頭上那塊紅腫也有些發(fā)痛。他說:“法比安,你不是詛咒,你是愛的結(jié)晶?!?/br> 這是法比安那天第三次聽見這個詞,愛,但這并不是束縛父親與母親的聯(lián)結(jié),法比安也不是。他到現(xiàn)在也沒有明白,這座城堡里,究竟有誰還會說出愛這個幼稚虛偽的詞。 第二天母親就離開了,她站的好高,一百七十英尺,掃視著一張張仰起來的臉,那樣小,那樣遠。她又看了看腳下這片土地,周邊的花卉與枝椏像是迎接她一樣,蕾絲窗簾在她身后飛舞,她一躍而下,與這個世界擁抱。 法比安站在小花園,看著那具墜落的rou體,被她拋棄,摔在他面前,聲音沉重,壓碎了一地的薔薇與月季。她仍喘息著,兩眼鼓睜著,面色痛苦極了,像是靈魂在努力掙扎著要脫離。仆從們驚惶地叫著,每個與她對視的人都仿佛被打上了將死之人的烙印,共享著她對人間的最后記憶。法比安試圖去抱她,但她身體柔軟得像一只巨大的毛蟲,他的力氣卻又太小,無法將她從這樣的蛻變中拉扯回來,只能看著眼淚洇在她那泛著淤紫的皮膚紋理間,她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中停止呼吸,法比安忽然想起那支落在他頭頂?shù)?、謝掉的花。 === 宴會的聲音朦朧地震動著,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維度的事情。地毯的柔軟像是滲過鞋底包裹著法比安的腳,兩側(cè)的油畫被酒氣熏得抽象,連走廊都變得逼仄。瓷磚閃著琥珀般的光,他卻好像聞到了從其中滲出的腐朽氣息,像是古堡墻內(nèi)在沉默中死去的老鼠,一只又一只,躲藏著,和兄弟姐妹們爛在一塊。但這些受邀參會的紳士們女士們都像是沒有聞到,他們只瞧得見對方領(lǐng)口的蕾絲花邊與絲綢襯衫上的祖母綠袖扣。 好險沒有昏睡在這個華貴的夢里。法比安蹣跚著走進房間,收整起行李來——明天他就要遠行,沒有事先告知父親,但事實上他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法比安在柜子里翻找著夏裝,這里的天陰沉灰暗,就算是陽光最燦爛的季節(jié)也席卷著寒風,而他即將要去的那個地方冬季不像這里這樣漫長。 但他卻在箱底找到了女人的衣服,是一條繡著金絲的禮裙,冰冷輕盈地像一個死去的亡魂粘連在他手上。母親的遺物原來被藏在這里,她的死亡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上輩子的事,但實際上也只過了十多年。父親沒有再娶,親戚們都贊嘆他過于癡情,但他很少悼念,甚至在她葬下后就再沒有拜訪過那座小墓。 法比安也有好些年沒有回想起那場噩夢般的花雨了,但或許是半醉的緣故,他仿佛再次聽見墜地的聲音,卻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她像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曾經(jīng)的租客,但在血緣上,她又是賦予自己生命的人,他的余生中再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來扮演她的角色。不知道在嬰兒時期自己有沒有抱著她的手指笑過,但在所剩不多的記憶里,除了那沉重的墜落聲,他只回想得起她叫我怪胎時候的尖銳噪音。法比安其實有些恨她,但酒精竟讓他產(chǎn)生一種思念的錯覺。這樣的錯覺促使著他忍不住翻開遺物堆里的一個牛皮本子。 里面的紙還很新,這些年來都沒有再被人翻動過,就連蛀蟲也對它不屑一顧。最初幾頁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修修改改,講了些酸澀中透著甜蜜的事。 “他憂郁得像冬日連綿的雨,注定要在土地上晶瑩地綻放,于是貪心的人拿盆去接,只帶回一盆毫無生機的水?!薄艾旣惿徸约禾蠹薏怀鋈ィ€在背后講別人的未婚夫的壞話,說他是在戰(zhàn)場上失了魂的老家伙,但上次見他一面我只覺得他浪漫脆弱,比那些得了愛情病的丑男人好了太多……真希望瑪麗蓮那個婊子能當一輩子老處女?!薄 八沂质持干洗鞯你y色指環(huán),沒有花紋,沒有珠寶,我借著他折花的時機看了,不像是純銀,像是鐵做的,不知道哪個窮女人這樣令他難忘?!?/br> 由這些文字,法比安不住想象她所欽慕之人的模樣,一定是瘦削俊美,膚色蒼白,留著深色長發(fā),與她曾有過無疾而終的愛情。但到后來,她提到了瓦瑞爾指環(huán),這人的身份就明了了——父親至今還將其戴在手上,但他為此所背負的并不是什么廉價的感情,而是一場由死亡堆砌而成的勝利。 但法比安實在很難把浪漫脆弱一詞與那個尸體一樣麻木的男人相掛鉤,后來這些盲目褒揚的話語只讓他聯(lián)想起一個沉淪在自己幻想中的少女,原本的酸甜滋味卻再嘗不到了,喉根泛起苦來,因為他已經(jīng)看過了結(jié)局。 法比安草草翻著,窗戶上了鎖,房里的霉味有些令人胸悶,但他實在見不得窗簾被風拂起的樣子。而后來的故事都在意料之內(nèi)了,他們結(jié)了婚,就算年紀有所差距,但她仍然懷上了孩子,神父說是雙胞胎。她到這時仍然是很幸福的,期盼著孩子的降臨,直到有一天,他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 讀到這里,那些地圖上標注的遙遠名字,都在頃刻間失去了冒險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