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殺結(jié)案
伯爵夫人去世后第三天。周五。一天在晨雨飄渺里開始了。 “圣主明鑒?!薄∷雇缘戮L敲了敲維多利亞的辦公桌,向她道早安?!安舴蛉税敢呀?jīng)結(jié)案了,是自殺。你打個電話通知里弗福特伯爵,問他是想來接走遺體,還是想讓警署直接聯(lián)系殯葬服務(wù)?!?/br> 伏案打字的維多利亞倏地抬起頭,碧綠的眼睛詫異地圓瞪著, “什么?!自殺?長官對不起,我不能打這個電話?!?/br> 警長豪不在意這個拒絕,也沒問為什么,直接把頭扭向隔壁的辦公桌,將通知死者家屬的任務(wù)委任給奧利夫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單間辦公室里了。 “長官,這件案子怎么會是自殺?” 維多利亞緊跟在警長身后,因為暫時沒有得到進(jìn)門的允許,她只能卡在門框里與長官對話。 警長懶懶地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既然你這么空閑,就麻煩你給我和你自己倒杯咖啡吧?!薄∪缓笤诰S多利亞轉(zhuǎn)身去取飲料的時候,拉了一張硬椅,把它擺在自己的辦公桌對面。五分鐘后,女警端著咖啡歸來,警長示意她坐下,把兩個馬克杯安放在桌上。隨后警長扭開酒壺,往自己那杯咖啡里“咕嚕咕嚕”地倒他從家里帶來的麥芽酒,咖啡上裊裊的熱煙因此扭動起來。維多利亞則乖巧地坐著,沒有理睬那杯濃郁香醇的飲品。 警長用茶匙攪了攪杯子里的棕色液體,說: “我們那天在松林堡的時候,就詳細(xì)地詢問過仆人事發(fā)前一晚的情形了——很簡單,每個人的證詞都能互相證明,也沒有漏洞:宴會當(dāng)晚十一點,所有客人和非專職的仆人已經(jīng)全數(shù)離場,只剩下松林堡的管家,四個男仆,一個女管家,五個女仆,一個廚娘,還有伯爵夫婦,一共十四個人。最后一個見到活著的夫人的是女仆黛西。夫人在十一點點客人們都離開之后就吩咐黛西去準(zhǔn)備熱水,說自己要在客房里沐浴。于是在十一點二十七分為夫人準(zhǔn)備好浴缸里的熱水之后,黛西就離開了,那時候夫人不在房間里。先前夫人囑咐過,沐浴后不需要女仆幫忙更衣,她自己能夠完成——仆人們也都表示這個‘難民夫人’從來不習(xí)慣被人伺候,所以黛西在十一點三十六分回到了仆人宿舍。此后就再沒有人見過伯爵夫人,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五十左右,男仆撞開了房門。所以可以推測她是在此期間死亡的——法醫(yī)給出的死亡時間也是12點到1點。而那段時間里,所有在松林堡里的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從十一點十六起,里弗福特伯爵就一直待在自己的臥室里,伺候他更衣的男仆湯姆可以證明,伯爵在十一點二十三分上了床,熄了燈,此后也再沒離開過臥房,直到早上一個叫海澤爾(Hazel)的女仆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假死在床上。而湯姆在當(dāng)晚十一點四十四分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房間。與此同時,其他仆人都在閣樓的宿舍里休息,他們可以相互作證。所以在死亡時間內(nèi),沒有人有作案的可能性,案發(fā)現(xiàn)場的的房門鑰匙也在屋內(nèi)——那是間密室,只能是自殺?!?/br> “可是還有那么多疑點,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嗎?!是誰給伯爵注射的麻醉劑,又是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個擅闖私宅的人是誰,和死者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是沒被專家警察找到嗎?他是怎么消失在后山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伯爵夫人是左撇子,為什么會用不是慣用手的右手拿刀,劃開左腕呢?” 警長癟著雙唇,手肘撐在桌上,扶著額頭撓了一陣才說: “你說的沒錯,但這不足以說明什么?!薄∷呎f邊搖頭。 “對于我們這些右手寫字的人來說,在想要了結(jié)自己生命的時候,會故意選擇用不慣用的左手來握刀嗎?” 維多利亞窮追不舍,“這不合理?!?/br> “已經(jīng)結(jié)束偵察,不必再爭論了?!薄【L揮揮手,無聲地表示:這場對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請你出去吧。 “在海國,自殺之罪等同于謀殺,這樣結(jié)案就等于讓伯爵夫人成為了圣主眼里的罪人!如此草率地對待一個無辜者的死亡——我相信這不是警察該有的態(tài)度,長官?!薄【S多利亞義正嚴(yán)辭,她不禁回想起警校畢業(yè)典禮上的宣誓。 警長緘默無言,用粗糙的手指捏起茶匙,又?jǐn)嚢枇艘幌聯(lián)搅司频目Х?,然后一飲而盡?!坝H愛的維多利亞,允許我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勸勸你吧:你不適合做這份工作,如果有合適的追求者,不如早點結(jié)婚成家?!?/br> 維多利亞聽后不自知地磨起了后槽牙。 “你會給男性警員同樣的建議嗎?長官?!?/br> “什么?” “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回家結(jié)婚去吧——你會對你的男性下屬這樣說嗎?”她咬字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 酒鬼“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并無意取笑維多利亞,只是這個問題太荒唐,就像有人問他太陽是否從西邊升起,鱒魚是否生活在高溫水域,松林是否在冬季落葉一樣荒唐——甚至有些可愛。對于思想傳統(tǒng)的老一輩來說,男人賺錢養(yǎng)家,女人相夫教子這樣的事就是自然規(guī)律。一部分人甚至認(rèn)為,讓女人工作這件事,只是在男人都上了戰(zhàn)場、國內(nèi)無人工作的戰(zhàn)爭年代的臨時舉措而已,如今恢復(fù)和平后也應(yīng)該恢復(fù)傳統(tǒng)才對。 可是維多利亞沒有開玩笑。她的臉色在笑聲中越發(fā)鐵青,兩腮僵硬、發(fā)緊。她憤怒又委屈的目光掃過警長因大笑而亂顫的灰白的蓬發(fā),那布滿破裂的血絲的鼻頭,那雙藏在滿臉花白胡子后的渾濁的眼睛,還有他裝滿肥油和酒精,幾乎要把制服紐扣撐爛的肥肚子——無一不讓她感到反胃。她顫抖著深吸了口氣,捏著拳頭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然后筆直地站了起來,說: “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會讓我丟掉工作,但是我不能繼續(xù)忍耐了。斯旺旁德警長,我入職三年,每天就是為你們記錄、謄抄、整理文件,在審訊室里也只能兼職速記員;還要為你們磨咖啡,泡茶,替你們接撥電話……這不公平,我也是兇案組的成員——和喬治、奧利夫一樣從皇家警校畢業(yè)的警員。我不是你們共享的秘書?。 ?/br> 笑聲戛然而止,房間里像瞬間被抽了真空一樣安靜,維多利亞覺得自己發(fā)出的“嘶嘶”的呼吸聲都太刺耳了。她手腳冰涼,腦子里一片空白,于是在警長能夠發(fā)難前趕緊敬禮道歉,耷著頭退出了警長辦公室,走時還不忘收走那兩只被用過的咖啡杯,由始至終沒敢直視長官的眼睛。 維多利亞回到自己那張角落里的書桌前,在自我謾罵和向海神的懺悔中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九點過幾分的時候,里弗福特伯爵出現(xiàn)在了警署門口,他看起來還是有些虛弱,但比兩天前氣色好多了。伯爵身邊還跟著一位攙扶著他、為他指路的隨從。開車從松林堡到警署,最快也要近一小時——看來他們是在奧利夫掛掉電話后就馬上出發(fā),從郊外趕來的。 他們進(jìn)門后便徑直走進(jìn)了警司的辦公室。維多利亞透過警司辦公室的玻璃墻觀察他們的背影,在瞥見“隨從”背上的金發(fā)馬尾時才忽而記起,他應(yīng)該是那位神使,伯爵的舅舅。因為他換上了西裝,沒有穿教袍,所以維多利亞第一眼沒有認(rèn)出來。那兩位死者家屬和警司互敬圣禮,脫下禮帽之后擺了擺手,維多利亞猜測他們是在說“謝謝你警司先生。不用給我們提供咖啡或者熱茶了,我們很快就走”。隨后就瞧見警司拉開了辦公室的門,讓離他最近的警員幫他傳喚斯旺旁德警長進(jìn)來,緊接著就在警長進(jìn)門后,鎖上了那扇黑漆木門,拉上了玻璃墻上的窗簾。 維多利亞的目光在墻上的時鐘和密不透風(fēng)的辦公室之間來回掃動,坐立不安,一個大膽的想法如細(xì)爪一般撓著她的心。既然已經(jīng)沖撞了警長,就算不被解雇以后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那么,為了心中的正義再犯一次錯也不算什么。她這樣想著,用鋼筆蘸蘸墨水,飛速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自己的新地址,然后捏著折疊好了的紙條站起身,從后門走了出去。出門前還跟同事借了根煙,也借了火,假裝自己只是到室外去提提神——制造了一個出門的借口,獲得了一個目擊證人。最后她繞到了前門,壓低警帽,抱著單臂吞云吐霧,背靠著警署門外的鐵柵欄等待伯爵他們出來。此刻她看起來確實就像個工作期間到街上透風(fēng)的警察。這年頭抽煙的女士不在少數(shù),別說是警察這種百分之九十都是煙民的職業(yè)了——因此這樣并不惹人注目。 馬路上車水馬龍,汽車和馬車交替碾壓、踩踏著地面,揚起陣陣塵霧。為了不阻礙交通流動,伯爵的車夫趕著主人的機(jī)械馬車在警署門口這條大街上來回漫步,看起來像是一種充滿炫耀意味的游行。這輛馬車和老式馬車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有拉車的兩匹金屬片和齒輪組成的金馬是不吃飼料,而是喝“月光綢”的。月光綢是米特爾蘭大陸北方的天神山脈下特有的珍稀能源礦產(chǎn),因原礦呈銀色的濃稠液體狀,猶如月光下的絲綢緞帶一般而被賦予了這個有詩意的名字。月光綢燃燒效率比傳統(tǒng)蒸汽機(jī)使用的煤要高太多——僅五百克,就能送飛艇橫跨臨東海峽一個來回;能供潛水蛟在平靜的海域里潛伏三天。因此一經(jīng)發(fā)掘就被大量運用在軍事裝備和武器上,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在天神山腳下燃起的戰(zhàn)火就再沒有熄滅。 這兩匹金馬每個月都要進(jìn)維修廠,重新拋光,調(diào)整齒輪——就像貴婦人臉一樣,每個月都要花大筆錢財和化學(xué)物質(zhì)來修繕。在這個蒸汽車滿街吐煙的時代,大多人都認(rèn)為這樣的發(fā)明沒有必要——造價高,車速慢,還容易壞——除了看起來奢華至極,在馬路上能夠傲視群雄,比起普通的汽車是沒有任何優(yōu)點了。這大概就是富人和有社會地位的人們彰顯身份的方式吧——告訴人們他們不僅有錢,還有大把光陰可以揮霍。維多利亞心里這樣總結(jié)道,焦急地盯著警署辦公樓那扇黑色的雙開實心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