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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狀況超出預想太多,一片混亂中,艾爾妲西亞發(fā)現(xiàn)她竟將最重要的那件事給漏掉了。 她記得隱藏己方,記得塑造出幻象,記得遠離夜精靈,卻沒記得讓底下那個多瑞安開啟防衛(wèi)屏障——這事就算是事后想起來也將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她甚至不是自己察覺到這疏漏的。 跟原本說好的不一樣,大概就是在魔獸的尾部剛剛飛離半空之時,在得到她的命令之前,那淺色的像玻璃一樣的薄膜就從四面八方展了開來,覆蓋到數(shù)十米的空中,將魔獸擋在了外面。 ……他真的很聰明。 后怕和慶幸交加的同時,她不得不心情復雜著承認這一點。 相比起來,她即將面對的另一個實在讓人頭疼。 隱形的法術屬于幻術,它能令她從魔獸的視野中消失,卻不會令對方的攻擊無效。 鷹蛇升起來時尾部扇出的強風把艾爾妲西亞吹飛到老遠,但因為沒打到,她只受了點擦傷。 夜精靈就沒那么好運了,他正面被掃尾擊中,那條幾乎跟他自身一般強壯的蛇尾正中胸口,他當場吐了口血出來。 防護屏障撐起后,她緩了口氣,心有余悸地多看了幾眼在外部盤旋的魔獸,這才爬了起來。 夜精靈在她身后約三十來步的地方,倒在地上紋絲不動。 艾爾妲西亞邁了一步,她有些猶豫。 如果他完全不合作、絲毫不理會自己的計劃,她不會覺得奇怪。如果他借此利用自己獨自逃跑,也在她預想之中。她甚至想過他或許會破天荒地老實一回,好好配合自己。 不管是以上哪一種情況,她都有自信能夠迅速應對,但現(xiàn)實總是朝她完全沒有想過的方向發(fā)展。 他配合了她,卻沒有完全配合她。他害得她差點前功盡棄,卻似乎又保護了她。 就是他這種似敵似友、不清不白的態(tài)度,讓人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自然也想不出該用何種方式應對他。 若將他的行為理解成是在保護她,這感覺就像哪天隊長愛上了希爾一樣荒謬……而且還會讓她感到強烈的自作多情。 可若沒有他,她現(xiàn)在即使不至于沒命,也免不了重傷。無論他出于什么目的,幫她擋了一下總歸是事實—— 姑且先看看他傷得怎樣吧。 心中依然糾結不已,但她沒有過多躊躇,她的步伐輕盈謹慎,一走一停地靠近過去。 以這位夜精靈的耳力,就算她刻意放輕腳步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所以艾爾妲西亞并沒有那么做。但即便如此,他也始終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他不會這么容易死掉,這是艾爾妲西亞沒有來由的直覺。就算他躺在那里的模樣與一具尸體無異,身下的沙礫已經(jīng)被血泊染成鮮紅色,身體上甚至看不出呼吸的起伏,也不足以使她放下警惕。 她蹲下身,腦袋越過他側著的肩膀。 垂下了那常掛在嘴角的嘲諷的弧度,他閉著雙目睡著了一樣的臉龐,如初生的嬰兒般純潔安詳,沒有半點痛苦的神情。 他本來就長得俊美秀氣,這無害的樣子倒也十分討喜,只不過如此安穩(wěn)的睡容放在目前的情景之下,怎么看怎么違和。 手臂擋在胸前,撕裂的衣襟之下是黑色的貼身皮衣。領口很低,露出半邊胸膛,沾著灰塵和砂礫的血看不清顏色,糊在幾處綻開的皮rou上。 就rou眼看來并不是多嚴重的傷,還沒有希爾那次駭人,不過艾爾妲西亞已充分領教了那種體型的魔獸非同尋常的沖擊力,以外傷來判斷受傷的程度,不免過于武斷。 天色逐漸轉暗,夕夜交替的深橙色天幕中隱約能看見星點閃光。 入夜前的最后一陣晚風穿過山谷,遠處樹木與山巖間尖細的回響,聽上去就像傳說中的荒原女神的呼嘯。層層疊疊如鐘聲震蕩般厚重而蒼涼的回聲,在進入這重重石陣后卻消磨得一干二凈,宛如被百年時光悄然吞噬,只余下一縷灌入她的發(fā)絲之間。 這深谷石林之中,除了石頭只有石頭。在魔法的影響下,鳥獸昆蟲不會靠近此處,魔獸也被隔離在了外面。四周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那仿佛被吹拂起的頭發(fā)與衣領摩擦般的風聲。 一小段治愈術使用完畢,他仍然沒有起色。艾爾妲西亞不免心里有些發(fā)慌。 她自然不是擔心他,她只是不太喜歡這種天地間好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氣氛。 那是一種明知噩夢即將襲來,自己卻恐懼窒息動彈不得,只有等待救世主從天而降、除此以外別無他法的預感。 但她現(xiàn)在沒有救世主,救世主不在她的身邊。 那時,就像回應她的心聲般,在她想要仔細查看夜精靈的傷口拉開他的手臂時,視線的余光中發(fā)現(xiàn)他似乎動了一下。 她有些走神,注意力并不集中。那動作剛剛閃過眼底,冷不防的,什么東西像鉗子一樣、有力地夾上了她的手腕。 “沒人教過你,不要隨便碰夜精靈嗎?” 少年輕快活潑的聲音竄過耳畔,尾音微微上揚。 艾爾妲西亞下意識抽出手,但他緊緊箍著她手腕的指節(jié)收緊,往下一拽,把她拉向自己懷中。卻在她撲進去的前一刻,用另一只手扯住了她后腦的頭發(fā)。 “唔!” “你是太蠢了?還是太聰明了?” 那極富個人色彩的嗓音里,只有刻入骨子里的、滿滿的嘲諷和輕佻。 這道聲音的出現(xiàn),令她喜憂參半。 喜的是,她的計劃成功讓兩人都活了下來。而憂的是,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這個善變的夜精靈不知多久,她突然有些后悔。 他就算拿刀子架在她脖子上時,聲音也是甜得幾乎能滴出水來,這會兒卻莫名有了幾分狠勁。那質問的語氣冰冷非凡,與他往常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 身體半趴在他身上,他的臉近到艾爾妲西亞的視線里只有他藍色的眼珠和意外纖長的睫毛。 就算不拉住她的頭發(fā),她也不會想要跟他離得這么近。距離對這個夜精靈的速度沒有太大意義,但她希望至少能跟他保持在不會被親到的距離。 接著他微微笑著,輕得像是自言自語了聲:“看上去也不像愛上我了?!?/br> 艾爾妲西亞沒有立即回答,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冷靜許多。她抬了抬頭,把自己拉離了些。 見狀,夜精靈那雙清澈漂亮的藍色眼球中,探究的神情淡去,轉而變成了幾分惡意的捉弄。 “不管怎么說,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br> 他低低笑出聲來,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挾住她下頜骨的兩側,逼得她動彈不得。 “你以為做這種事就能收買我么?可愛又單純的小鬼?!?/br> 暗色的嘴唇在面前一張一合,在說到“單純”的時候,他故意加重了語調,艾爾妲西亞肯定那不是褒義方面的意思。 微涼的鼻息噴在嘴角,就像是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動作那樣,他把她的臉側了過去,駕輕就熟地湊近她的耳朵和脖子,在上面似嗅似吻地流連了一番,曖昧的意思不言而喻。然后另一只手也松開了,慢慢從她的胸前蹭過,筆直往下,去掀她的裙子。 在他眼里,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呢? 艾爾妲西亞想了想,以他傷勢的恢復程度,如果跟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他必然占不到優(yōu)勢。但問題在于,那樣沒有意義。 她反復思考夜精靈的意圖。攻擊她是為什么?幫助她又是為什么?她想不出來。但她隱約察覺到,自己每次的竭力反抗都正中他下懷。這樣的話就算能夠干掉他,她也永遠無法獲得話語上的主導權。 所以這次她沉住氣了。 她稍重地吐出口氣,握住了夜精靈襲上自己后腰的手臂。 他抬眼看過去,只見她透明的雙目直直地盯著他,平靜說道:“我們得好好談一談?!?/br> 她沒有使用魔法,也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只是用那只白嫩的、讓人覺得稍重的觸碰都會令它像玉一樣破碎的小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這一下卻比之前的任何攻擊都有用,他果然停住動作,盯了她一會兒,而后眼珠子轉了一轉,笑了起來。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你不想殺我。”她掙開夜精靈的懷抱,坐正了,肯定道。 “嗯?” 他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也從地上挺起了身。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猜想你跟我沒有利益沖突,也沒有取我性命的必要?!?/br> 他臉上的笑意更甚,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興致勃勃地看著她的樣子好似在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想你也不愿意被困死在這里,這個防護罩撐不到明天早上,如果我們在那之前還沒找到這個迷宮的出口……” “等一下?!币咕`忽然無奈地搖了搖頭,打斷她的話。 “一,你怎么知道沒有利益沖突我就不會殺你?二,你怎么知道我一個人沒辦法出去?三,——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 “你當然想出去,你現(xiàn)在沒辦法應戰(zhàn)……” 沒想到這個總是瘋瘋癲癲的家伙也能有這么條理清晰的一面,艾爾妲西亞愣了下,一時想不到怎么反駁,只抓住了最后一點。 她理所當然地追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想活下去嗎?” 夜精靈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從容地反問道:“所以你是在拿什么跟我講條件?” 她的震驚轉為啞口無言,呆望著他好一會兒,喃喃道:“我……覺得應該避免無謂的爭斗?!?/br> “唔啊?!?/br> 毫不掩飾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別過一張好像快要吐出來的臭臉。 一時誰也沒再說話。 艾爾妲西亞既茫然又無措,劇本不按照她想的走,對方也沒有任何行動,兩人之間的氣氛陷入了莫名的膠著狀態(tài)。 最終還是夜精靈先開了口。 “那么,不妨說說你想要的?” “……我希望我們至少能休戰(zhàn)到離開這里。”她狐疑地看著夜精靈,試探說道。 他輕哼了聲,長長的耳朵動了一下,微微壓下了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殺我……在我們都安全之后我會奉陪的,在那之前我們暫時是盟友關系?!?/br> “你就不怕我假裝答應,趁你不備時偷襲你?” 他笑嘻嘻地說著,冷不丁摟了上來。肌rou勻稱的雙臂抱著她的腰,胸膛上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深灰色的皮膚像大理石一樣光滑。 模棱兩可的用詞和含糊不清的態(tài)度,讓人不禁聯(lián)想那個偷襲到底是哪種意思。不過不管是哪種,艾爾妲西亞都不會樂意見到就是了。 “你剛剛不是說不能隨便碰你嗎?等等……你這是答應了?” 他振振有詞地說:“但我能隨便碰你啊。” 盡管他避開了另一個問題,但艾爾妲西亞猜想這也是他那討人厭的性格里的一部分。他或許并不是什么都沒想,那多半是為了捉弄她才不給以正面答復,只要他沒有否定,應該就是默認的意思吧。 她松了口氣,微微推開他。 “既然是盟友了,在這段時間還有幾條要求你得遵守。” “第一,你不可以對我動手動腳?!?/br> “第二,你的得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br> “第三,你得讓我做一件事。” 若不是她說得太快,他的頭上一定在中途的時候就已經(jīng)爆滿了青筋,這個一輩子只有讓別人吃癟的份的夜精靈,臉上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難以置信。 目瞪口呆中,連手都不知不覺松開了,他懷中的少女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說道:“還有問題嗎?” “你不覺得你有點得寸進尺嗎?!” “有嗎?” 這坐地起價的招數(shù)是從修格王子那里學來的,這理直氣壯的表情是剛剛從面前的夜精靈那里學來的,這自(厚)信(顏)滿(無)滿(恥)的態(tài)度則是從翡涅納那里學來的。 她昂起頭,底氣滿滿地挺起了胸:“我已經(jīng)夠通情達理了?!?/br> “那我呢?我有什么好處啊!” 他語焉不詳?shù)匦÷暠г梗骸皣K,本來還以為可以至少……” “我會帶你活著離開這里?!?/br> 也許是她過分鄭重的語氣和表情鎮(zhèn)住了夜精靈,他瞪著她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卻只是張了張口。 “然后……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要我?guī)兔?,只要不觸及我的底線,我會盡量幫你?!?/br> “哦?” 聞言,夜精靈慢慢扭過頭,用一種奇怪的黏糊糊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那副神情就好像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喜不自勝升起尾巴的狼犬,顯然腦袋里正醞釀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這邊心懷鬼胎,另一邊,為了能盡快上路,艾爾妲西亞開始繼續(xù)為他施放治愈術。 “你之前是不是說過帕斐佐伊這個名字?”她問。 “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嘛?!?/br> 夜精靈一臉了然,掃了眼剛剛被她叫出來的正在一旁游蕩的幽靈。 她點了點頭:“那個是多瑞安……” 遲疑了半刻,她鼓起勇氣:“你認識我父親?你跟他是什么關系?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是什么樣的人?” 對她略顯急切的一連串問題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不耐煩,他滿不在乎地說:“‘你們’的事情我不清楚,那個老頭子偶爾會提起你罷了?!?/br> “老頭子?” “跟那邊那個一樣,雖然臉看不出來,實際上年齡已經(jīng)是老頭子了吧。” 他似乎在回憶什么,瞇起眼,惡作劇般呵呵笑著,微微露出一對虎牙尖。 艾爾妲西亞完全想象不出父親的模樣,只好呆呆看著他,他半安撫半敷衍地說:“要說是什么樣的人,一時半會哪說得清。以后想到了再告訴你?!?/br> “好吧。” 她壓下好奇心,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雖然他上次說他叫小黑,但怎么想都是騙她的。 不想夜精靈少年樂呵呵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去。他的皮膚本來就黑,這下子更是黑得像碳一樣,他明顯很不樂意談到這個話題,撇了撇嘴說:“你應該先告訴我你叫什么?!?/br> “艾爾妲西亞。”她眨了眨眼,“隊長給我取的?!?/br> “哦?!?/br>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高深莫測,腦袋往后移了移,好似故意拉遠距離般,用一種又是不滿又是羨慕的目光望著她。 然后自暴自棄地抽了抽嘴角,說:“我想起來了,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關于那老頭子的一點了?!?/br> “他取名的品味非常糟糕。慶幸吧,如果他有機會給你取名,你現(xiàn)在應該叫月歌或者霞影或者語花之類的?!?/br> “誒?”她一愣。 “那你叫什么?” “刃翼?!彼麧M臉不情愿,用嫌棄得不能再嫌棄、甚至有些惡狠狠的語氣說。 “刃翼……”她跟著念了一遍,疑道:“你不喜歡嗎?我覺得挺好的……”就是好像有點土。 一直沒出聲的多瑞安倏地“啊?!绷寺暋?/br> “怎么了?”艾爾妲西亞朝他看去。 黑發(fā)青年學者握著下巴,目光來回在看著他的艾爾妲西亞跟看著艾爾妲西亞的夜精靈臉上徘徊,嘴里喃喃著:“……?。俊?/br> 在他理出頭緒之前,刃翼把她的臉掰了過去,她滿頭霧水,只聽到多瑞安猶豫不決的聲音傳來。 “帕斐佐伊曾對吾說過……” 他一頓一頓地說:“若有一天生了孩子,女兒就叫葉羽,兒子就叫刃翼……” “沒錯?!?/br> 刃翼捏著她的臉頰,陰森森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讓艾爾妲西亞不禁渾身惡寒。 “叫聲哥哥來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