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鎮(zhèn)

    這個鎮(zhèn)子其實并不算小。

    在觸手入侵后，原本精密地居住在一起的人們分散開了，鎮(zhèn)子的范圍隨之擴大。

    然而，即便如此，鎮(zhèn)子的核心部分卻依然相當緊湊，像一個原子模型。

    人們白天在原子核里活動，夜晚則各自前往電子云的部分，鎮(zhèn)子因此變得更加分散，倒顯得核心更加狹小。

    晝時鎮(zhèn)子中心人來人往，到晚間就顯得荒蕪蕭條，只剩下些特殊場所，隱藏在霓虹招牌之下。

    但徐明的住處一反常態(tài)地在“原子核”里，當他帶著萊諾前去時，他們便像是鬼魅混雜在人群里一般。

    眼前、是一棟有些年頭的公寓樓，緊挨在一起的房間看起來像是那個鎮(zhèn)子還人滿為患的年代留下來的一樣，而搖搖晃晃的電梯又顯示出了這里并未得到充分的保養(yǎng)——好在徐明家住三樓，不怎么需要電梯。

    而對他們而言，這里著實算是個不錯的去處：管理者不會問及你的出生由來，在眼下這個身份認證時代還保留著樸素的隨時登記、隨時入住原則，無論是養(yǎng)寵物還是帶人入住都沒什么問題，只要不帶來麻煩。

    “住在這樣的地方，反而不容易被注意到是仿生人?！毙烀鬟@樣說，“因為比仿生人更加怪異的也大有人在。”

    例如雖然租了房子卻一個月都來不了一次的中年男性。

    又例如每天晚上都會帶不同男人回家的花枝招展的女性。

    每個住在這里的人都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以己度人，倒也不會有人去探頭探腦地打聽他人的狀況。

    很方便，從各種角度上來說都是。

    他們未被任何人側(cè)目就順利走進屋子，入門就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客廳。

    這里的公寓不大，但內(nèi)里卻算得上五臟俱全，基本的生活設(shè)施一樣不缺，浴室里甚至還有一個浴缸在。

    并且，雖然房子整體相當老舊，卻被徐明打理得井井有條，一點也沒有破敗老朽的質(zhì)感。

    “你先坐，我去換件衣服。”徐明說著飛快地跑進了房間里。

    他身上原先的衣服被撕碎了，現(xiàn)在這身是萊諾借給他的：

    就后者本人而言，其實并不介意就這樣干脆把衣服送出去，但徐明可不打算就那樣接受。

    “你已經(jīng)救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再收你東西呢？”他這樣說。

    對他而言，萊諾的言論沒有太多道理，但萊諾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得用上“救”那樣的字眼。

    不過一會兒，里頭傳來了翻箱倒柜的聲音，還有徐明的問話：“你準備在這里呆多久？”

    這個問題萊諾著實不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彼t疑著說道，“暫時還沒有考慮那么多?！?/br>
    “是嗎？”聲音停了下來，接著，徐明從屋子里探出了腦袋，“既然這樣，要不要暫時住在這里？”

    “——”

    “這樣我們也可以相互照應(yīng)下，不是嗎？”

    黑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萊諾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他大概、是很久沒有碰到值得信任的同伴了吧？

    這個鎮(zhèn)子，他跟著徐明一路走來，街道上的霓虹招牌讓這里好似還停留在許多年前，雖然人聲在嘈雜地浮動，卻很少看到人與人之間有肢體上的基礎(chǔ)。

    與其說是謹慎，不如說是冷漠，與他之前居住的鎮(zhèn)子有著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

    像是那個他被拋棄在那兒的垃圾堆。

    在他被主人撿回去前、只能躺在地上不斷仰望著天空中的雨水的地方。

    然后主人出現(xiàn)了。

    主人填補了他的某些空缺，在他離開后，那里一直空落落的。

    他曾覺得裘德能夠填補那空洞。

    但是……

    “萊諾？”徐明擔憂的聲音把他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你沒事吧？”

    萊諾猛地抬頭，徐明已經(jīng)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

    那雙顏色的眼睛里多了幾分惶恐：“那個，如果、你不愿意的話——”

    “不，我沒有那樣想?！比R諾急忙搖頭，“只是……一不小心想起了之前的事?！?/br>
    “這樣啊……”惶恐消失了，留下幾分遲疑，“抱歉?！?/br>
    沒有追問。

    他背過身走向廚房，邊走，還邊用比之前更加開朗的聲音說：

    “抱歉啊，突然提起這些?！彼f道，“你餓了嗎？這里還有些面包，吃三明治嗎？”

    “……好啊，麻煩了?！?/br>
    其間態(tài)度明顯到了萊諾不可能不察覺。

    但是過于鮮明的情緒轉(zhuǎn)變或許也是調(diào)整它的一種方式，那句問話打散了先前空氣里若有若無的尷尬。

    廚房里傳來了切菜的聲音，那聲響讓萊諾不由得放松了肩膀——

    他這才意識到，在那段短促的回想中，他的身體緊繃到了什么地步。

    也難怪徐明會擔心了，他想，他說過他是來“逃難”的，事實或許真的是這樣。

    “萊諾，你喜歡什么樣的沙拉醬？”徐明在廚房里問道。

    過于明確的開朗感消失了，聲音聽起來輕快了不少。

    萊諾想了想，回道：“沒什么特別的愛好，普通的就好?！?/br>
    “誒？好無聊的答案?！鼻胁说穆曇敉Ｖ沽耍皝睃c黃芥末怎么樣？”

    “……”

    好像很久沒有這種和家人一起吃飯的感覺了。“

    萊諾再度意識到自己正在微笑……那種毫不掩飾的、從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笑意。

    ”好啊?！叭缓笏f。

    過了一會兒，三明治被擺上桌。萊諾拿起其中一個緩緩地吃了起來。

    而徐明則在對面，近乎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萊諾……”

    “嗯？”

    “你愿意住下來嗎？”

    “……嗯。”

    ——畢竟，他想要的，就是這樣平靜的日子，不是嗎？

    每天早上醒和同伴打了招呼，按照他們事先決定好的順序輪流做早飯。

    之后，他便出門尋找工作，徐明則去一直以來的工作地上班，午飯大概是早飯剩下的三明治。

    下午則重復(fù)著上午的內(nèi)容。

    到了黃昏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街道上那些古色古香的霓虹招牌便開始亮起。

    萊諾往家的方向走去，鎮(zhèn)上的人流像是驟然么了蹤影。

    他抄了近路向，前頭再不遠就是那棟公寓了。

    而一家便利店就開在前頭的路上，這是少數(shù)會在夜晚仍開門的店鋪之一，白色的燈光暖化了一片黑暗。

    徐明就在這里工作。

    當萊諾走進便利店時，徐明吃驚地看著他：“萊諾？”

    “正好順路來看看?！比R諾說，“快下班了嗎？”

    “差不多了，再一會兒?！毙烀髀冻鲂θ荩安蝗缦认胍幌峦砩铣允裁?？”

    “辛香料——新鮮入貨——歡迎采購——”

    “哇，凱文。”徐明有些慌亂地拍了拍面前的電腦，“別突然出聲?！?/br>
    ——是人工智能。

    是店里的人工智能。

    聲音像是個小男孩，最多不超過十歲。

    “對不起——”并且在徐明的教導(dǎo)下，老老實實地道歉了。

    “抱歉啊，通常只會在客人有需要的時候開口的?！毙烀鲗λf道。

    “沒什么需要道歉的?！比R諾頓了一頓，“而且……我也的確需要個導(dǎo)購。”

    “唔……就算你這么說……”

    “新鮮入貨的——辛香料——”凱文聒噪了起來，“推薦購買——”

    萊諾轉(zhuǎn)身向便利店深處走去，那個叫凱文的人工智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推薦購買的商品列表。

    每當他走近一個品類的貨架時，說出的內(nèi)容都會更換，但大體上而言，遵循著一定的規(guī)律。

    ——不是什么非常高級的人工智能。

    讓他不由得想起了被主人撿回來的圓滾滾。

    而徐明的工作便是照顧這個人工智能。

    雖說多線式的人工智能，但以這種老舊的型號大約是力有不逮吧，這樣便雇一個人手在必要時處理上一把。

    因為清閑，所以給的工資也少，但對居住在那樣公寓里的徐明來說夠用了。

    “我能不能找到類似的工作呢……”萊諾低語著。

    說實話他從未外出工作，也不知道會面臨什么，但他將之視為留在這個鎮(zhèn)上必須的事。

    既然如此，就必須去做。

    在他找到自己的目標之前。

    “唔——嗯——？”他的低語引發(fā)了凱文的困惑，“客人，您有什么疑惑嗎？”

    “不……”萊諾啞然地搖頭。

    “本店為您——提供完全個性化的——服務(wù)——可以解決一切——煩惱——”

    “這樣嗎？”萊諾沖著最近的攝像頭輕輕笑了笑，“還真是能干啊?！?/br>
    他拿了需要的東西，轉(zhuǎn)身就像收銀臺走去。

    付款流程自然由凱文負責(zé)，因為是處于這樣的社區(qū)里，所以現(xiàn)金也可以被接受。

    但若是到更大、更正規(guī)一點的地方去的話，沒有合格的身份認證絕對寸步難行，錢、權(quán)限、資格，都是如此。

    ——有點麻煩。

    萊諾正在認真地思索著這個問題。

    前一段時間他都呆在森林里，這些事自然無法困擾他。

    但現(xiàn)在他回歸了人類社會，所有這些都突然成為了攔路虎阻擋在他面前。

    還有——

    關(guān)于主人和裘德的事。

    照理來說，他應(yīng)當把關(guān)于人型觸手的事全部上傳，然而情感中樞卻不斷傳來抗拒的信號：

    他不想那么做。

    在兩種判斷，以及其可能對自身帶來不利影響的危機感下。

    那些東西最終沒能被上傳至公共網(wǎng)絡(luò)。

    可人型觸手歸根結(jié)底不能放任不管，裘德所說的那些也……

    萊諾用手輕輕摁住了自己的小腹。

    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不知道那個詭異的儀式成功了沒有，又或者他腹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在孕育。

    這些所有都在他的腦海中郁結(jié)成一團，扯也扯不開。

    “——”

    所以他要在這里停留。

    至少停留到他能夠想清楚自己該做些什么才行。

    “感謝惠顧——”凱文愉快地說道。

    他努力模擬出了情緒，但那著實顯得不太高明，有一種人工智能特有的生澀感。

    萊諾有些想笑，他在經(jīng)過徐明面前時拍了拍他面前的機器。

    “唔——”徐明抱著雙臂盯著他的臉。

    “怎么了？”

    “萊諾你一下子就跟凱文變得特別要好，我嫉妒啦？”

    “說什么呢？”這次是真的笑了，“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容易親近的孩子嗎？”

    “只是個便利店AI而已?！毙烀靼櫫税櫛亲?，“還是個笨得不行的家伙?！?/br>
    即便他這樣說，凱文也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他不具備那功能。

    過了一會兒，替班的人來了，徐明和在門口等待的萊諾匯合，兩個人一起向住處走去。

    “那個AI，感覺很舊了?！比R諾這樣說。

    “嗯，事實上它的年紀可能比我們更大啊?！毙烀餍α诵?，“不過，還能夠使用，就將就著用了?！?/br>
    “這還真是……辛苦它了?！?/br>
    “哼嗯……不過，這也是這里的特色吧?！毙烀鞯囊暰€似乎停留在很遠的地方。

    “什么意思？”萊諾不由得轉(zhuǎn)頭看他。

    “無論是什么樣的東西，只要還能夠活動，就能夠包容他?！?/br>
    “……”

    萊諾沉默了下來。

    他們在緘默中前行了一段時間，有只飛鳥落在身邊的矮墻上，嘰嘰喳喳地鳴叫著。

    “包括我們也一樣嗎？”唐突地、萊諾說了一句。

    “嗯。”然后他看見徐明垂下了目光，“我們也一樣?！?/br>
    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話題。

    卻莫名地會稍微安下心來，如同落在身邊不知名的鳥兒。

    “在來這里前——我遇到過許多事?！比R諾輕聲說道。

    “咦？”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萊諾的話題實在太過突如其來，讓徐明不由得一愣。

    “我是從森林里來的?！比R諾垂著頭，繼續(xù)說道，“——那里的觸手們，大概還在追捕我吧。”

    “觸手？追捕？”徐明又是一呆，“等、等等……？！”

    照理來說，觸手是不可能追逐仿生人的。

    因為對它們來說，仿生人是天敵、是足以將它們置之死地的兵器。

    “至少我認為，它們不會就此放過我?！比R諾說，“如果被它們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它們可能會追過來?！?/br>
    “——”

    徐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冥冥中意識到，萊諾并沒有把事情的全部說出，而若他再追究下去，潛藏在后頭的一定是個更加糟糕的秘密。

    有很多思緒隨著這想法開始旋轉(zhuǎn)，他一時間再度沉默了下來，他們抵達了那棟公寓門前。

    “萊諾……”然后他才終于開口道，“沒關(guān)系嗎？”

    “……？”而萊諾一時間沒法理解他指的到底是什么。

    “把這件事告訴我，沒關(guān)系嗎？”徐明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徐明的話，我不認為會告訴其他人。”萊諾說，“而且你的話，我覺得告訴你、也沒有問題?！?/br>
    “嗚、嗚哇……”臉紅了。

    熱度瞬間涌上臉頰，連徐明自己都能意識到自己連耳根都一片通紅。

    忽然間被這么信任這種事——

    “啪”！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臉。

    這個動作反而讓身邊的萊諾嚇了一跳：“徐明？你怎么……”

    “萊諾?！痹捳Z沒說完，手腕突地就被拽住了，在他眼前的少年以認真的目光注視著他，“那你呢？你沒關(guān)系嗎？”

    “——我……？”

    “這里可是離那座森林最近的鎮(zhèn)子，離得更遠一點才對吧？為什么你會在這里？”

    “啊……”萊諾微微一愣，伸出手、揉了揉徐明的腦袋，“沒關(guān)系的?！?/br>
    是他自己決定來到這個鎮(zhèn)子的。

    ——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這里距那個森林最近。

    徐明被他揉亂了頭發(fā)，皺起臉沖他吐了吐舌頭。

    他們再度向上走，回家后萊諾做了晚飯，夜幕漸漸地降臨，從住處的陽臺上向外望去，還能夠看見稀疏的星子。

    兩天后，徐明弄了張行軍床：雖然睡起來算不上舒服，但至少比原來的打地鋪要好。

    房間里的日用品漸漸都成了雙份。

    又過去三天，萊諾找到了工作。

    那是在鎮(zhèn)子中心部的一家咖啡廳，距離這里兩站的路，上下班要坐段時間的公交車。

    咖啡廳店主并不介意來打工的究竟是人還是仿生人——這在這個時代里的確相當罕見——時間與工資都能滿足萊諾的需求。

    店里的人對他還算是親切，徐明偶爾也會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

    日子因此漸漸地有了某種定式，那片聚集著觸手的森林也靜悄悄的，很長時間里都沒有異動。

    萊諾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偶爾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想起之前那些令人難受的事了。

    公交車搖搖晃晃，這種老式車輛在下班高峰期里顯得擁擠又悶熱，人和人時常推擠并相互碰撞著。

    在咖啡廳附近的車站，正好處于路端中部，等萊諾上車時，四周已經(jīng)滿是下班的人。

    “唔……”

    少年的身體在車廂里被來回擠壓著。

    四周燥熱的空氣讓他的頭皮都發(fā)了麻，呼吸隨之艱難了起來，他咳嗽一聲，努力伸出手碰觸著身側(cè)的吊環(huán)。

    這輛車的吊環(huán)有些太高了些。

    當他抓住它時，整個身體都好似被拉扯著、身軀被迫被拉伸了起來。

    在擁擠人群中東倒西歪的萊諾，并沒有察覺到已經(jīng)有一雙手，正悄然伸向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