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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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回低頭看著鞋尖。他身上的衣服是枹雁蕩從木屋內(nèi)找出來的,模樣款式有些舊,但做工精細,布料華貴,穿著很舒服,應該是江映的舊衣服。 寬大的袖子掩蓋住蓮回發(fā)白的指尖,蓮回向兩人行禮,細紗遮住了他失落的眼神,也阻隔了江映探究的目光。 蓮回悄悄看了江不辭一眼,他似有所覺, “副教主的刀很美?!鄙徎卣嫘恼\意地說,“人也很美?!?/br> 他語出驚人,孟津道和江映俱是一驚。 前者表情古怪,江映聽后卻淡然一笑。 他的眉目同江不辭相比更為疏狂,笑容帶著幾分豁然,只是大病未愈,稍顯病容。 “小公子說笑,”江映咳了幾聲,“公子面紗下的容貌應當不差,為何帶著斗笠?” 江不辭輕輕拍著江映的后背,蓮回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溫柔,那雙摧金斷玉的手掌此刻正貼著另一個人的肌膚,他想起了那股從掌心注入體內(nèi)的暖流,如今卻在另一個人的體內(nèi),為他梳理經(jīng)絡。 蓮回卷著發(fā)尾,眉眼彎彎:“大概是宮主覺得我長得太丑了?!?/br> 江映聽到“宮主”時,回頭看了江不辭一眼,眉頭微挑,面帶疑問。 江不辭沒有解釋,蓮回又道:“不過,副教主應該見過我?!?/br> 江映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若小公子拿下斗笠。” 少年面如凝脂,眼若點漆,唇紅齒白,容貌極為出眾。 江映素來見慣美人,但是在蓮回露臉瞬間依舊片刻失神。 蓮回見他目光深沉,問道:“副教主可是想起我了?” 他身量勻稱,舉手投足間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落拓不羈,任何人見過一次,便絕不會忘記。 蓮回見他面色為難,知道沒戲。 江映同樣大病一場,拼盡全力從群俠圍攻中脫險,從山頂懸崖掉落,又被囚禁在調(diào)府,九死一生回到洛水神宮。身子雖無大礙,但時常記憶混亂,應該是掉崖的后遺癥。 枹雁蕩來之前說過此事,叮囑蓮回不要頑皮,讓人家好好修養(yǎng)身體。蓮回點頭道是,心里卻想流年不利,怎么一個個都和腦袋過不去。 蓮回算是看開了,覺得獨樂了不如眾樂樂,接機調(diào)戲江映,于是裝模作樣道:“公子好狠的心,你我曾月下盟誓,說好……” 他被自己的做作虛偽惡心了一會,半晌接上:“一生一世一雙人……” 蓮回說完后眨眼看著兩人。江映看著更加虛弱,面色鐵青,用拳抵在唇邊咳嗽,似乎想不通自己究竟和面前的小公子是何種淵源。 江不辭坐在椅子上,顧盼流轉(zhuǎn),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屋內(nèi)氣氛怪異,四人各有心事。 孟津道心中忐忑,生怕被牽扯其中。他是教主的心腹,自然知道江不辭對江映是什么態(tài)度。兩人雖沒有明說,但彼此心知肚明,就等捅破窗戶紙的一天,不料節(jié)外生枝。 蓮回深得江不辭青睞,卻自稱與江映山盟海誓。孟津道原以為教主會有所行動,但江不辭似是全然不在意,反倒十分有興致地參與其中,三人關系成謎。 蓮回走到江映身邊,將檀木扇遞給他道:“這可是副教主的所作?” 檀木扇精致秀麗,確實是江映的字跡。 蓮回繼續(xù)追問:“若我與副教主并非情投意合,這扇子上訴說相思意的詞又要如何解釋?” 江不辭握上江映的手,兩只如玉雕琢的手交疊在一起,他將江映的五指攤開,江映寵溺地看著他,任由他玩鬧。 江不辭從江映手中抽回扇子,慢慢道:“他說不知,便是不知?!?/br> 蓮回聽出他語氣決絕,慘淡一笑,“教主說的對?!?/br> 江不辭向前邁出一步,少年堪堪到他胸口,此時正低著頭,不知道有沒有紅了眼眶。他微微抬手,作勢想要安撫,卻見蓮回突然抬頭,彎眼笑道:“那此事便就此作罷?!?/br> 夕陽西下,江不辭見天色不早,與江映耳語了幾句準備離開。 蓮回靜靜的在一旁看著,目光沉靜。 枹雁蕩說,他若恢復不了記憶,留下也不是不行。唯一要記住的就是不能好逸惡勞,每日必須勤于勞作,自給自足。 蓮回此人既無來處,也無歸途,過著朝生暮死的生活。他覺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挺好,留下來也不錯。 見了江映后,他又不大確定自己能不能經(jīng)得住誘惑。僅僅從面相來看,江映確實不如江不辭好看,但蓮回卻很喜歡他的長相。 他聽著江映名字覺得熟悉,看著他的人又覺得陌生,再次回想起這張臉只覺得真好看。 一時間千腸百轉(zhuǎn),酸澀中帶著苦悶,苦悶中又有些不甘。 枹雁蕩看蓮回三魂七魄丟了六魄,伸手把他揪了過來。 少年褪去上半身的衣服,細如牛毛的金針插入體內(nèi),背脊單薄,血管在白皙的肌膚下根根分明。 枹雁蕩一手無常金針江湖人聞之色變,他手下死尸喪魂無數(shù),救人同樣無數(shù),殺人容易,請他救人卻很難。 他揚名江湖少說也有五十年,肌膚吹彈可破,除卻眉間褶皺和暴躁的性子,半點看不出真實年齡。 蓮回往常總在他施針時,打探他的真實年齡,每每都被枹雁蕩趕蒼蠅似的趕走。 他今日有些反常,引起枹雁蕩側(cè)目,“你今天怎么那么安靜?” 蓮回閉著眼睛,燭火映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在臉頰一側(cè)打出淺淺的陰影。 他問:“在江湖上,找一個人容易嗎?” 枹雁蕩知道他在問誰,道:“容易,也不容易。江湖偌大,成名者寥寥,殞命者多如麻。有些人死了還有名字,有些人活著也像草芥?!?/br> 蓮回睜眼,似有星辰閃爍,“那我呢?” 枹雁蕩瞥向屋外,他內(nèi)功深厚,聽到了屋外細微的動靜,而那人也渾然沒有掩飾,烏黑的發(fā)上,沾著一片落葉,顯然站了很久。 “只要你好好活著,你要找的人也會找到你?!?/br> 蓮回搖頭,那個人不是江映,“我找不到他。” “那就等他找你?!?/br> 蓮回:“說不定他已經(jīng)把我忘了?!?/br> 枹雁蕩蹙眉,嫌棄地看著磕壞腦袋的蓮回,“放屁!他又不是你!” 翠綠色的葉片從窗外飄入,在枹雁蕩眼前落下,落到他的衣角上。 枹雁蕩額間青筋暴起,吸了兩口氣,道:“我還缺一個藥童,你留下幫我打雜。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江不辭cao心?!?/br> 蓮回瞥了窗外一眼,說:“他才不會為我cao心?!?/br> 此話一出,頗有爭風吃醋的感覺,蓮回倒吸一口涼氣,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近乎白癡,看向枹雁蕩:“失憶會讓人變傻嗎?” 枹雁蕩道:“得看人?!?/br> 蓮回指了指自己:“我看上去怎么樣?” 枹雁蕩嘆氣道:“傻!” 蓮回也嘆氣:“那我能變聰明嗎?” 枹雁蕩摸了摸他的腦袋,頭發(fā)細軟,似陽光下的細沙,心想傻點就傻點,反正有人照顧,嘴上卻不留情面:“不能?!?/br> 蓮回琢磨道:“江映他身體怎么樣?” 枹雁蕩皺著眉:“有空關心別人,不如多替我摘點藥草?!?/br> 蓮回:“他傻不傻?” 枹雁蕩嗤笑:“聰明的很。” 蓮回大失所望,枹雁蕩卻認真道:“你一個人的時候,能避開他就盡量避開。” 他直直看著蓮回,與其說是叮囑不如說是警告。 少年的后心窩殘留著一道可怖的傷疤,想來是經(jīng)過一場生死決斗,極為兇險,枹雁蕩神色肅穆,“現(xiàn)在的你不是他的對手?!?/br> 窗外的月亮明亮通透,讓蓮回想起刀從他背后穿透的那一夜。 蓮回嗯了聲,沒再說話。 他一說話枹像百來只蟬此起彼伏的鳴叫,擾人心煩,但他要是不說話,枹雁蕩嫌棄他磕壞腦子話都不會說,太過安靜。 于是又陰陽怪氣地哼了幾聲。 蓮回住在此地不過十幾天,卻把這位孤寡古怪的脾氣摸得通透,樣樣順著他的脾氣來。 他又開口道:“相思病有救嗎?” “看你思誰?” 蓮回道:“一把刀?!?/br> 刀名六龍鯨鯢。 江映的刀比他的人更讓蓮回印象深刻。 枹雁蕩笑了兩聲,末了大聲說:“沒救!” “情傷可以忘記嗎?” “你找個懸崖跳下去,保證管用?!?/br> 蓮回對江湖傳奇大失所望,毒醫(yī)童子不過如此,道:“你怎么什么都不能醫(yī)治???” 枹雁蕩瞪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他氣得折壽,還得忍著性子收回金針,生怕戳疼他嬌貴的身體。 蓮回穿上衣服,甜言蜜語地哄了哄枹雁蕩,夸他皮膚真好,頭發(fā)真白。枹雁蕩冷聲道,這些話拿來哄糟老頭沒用。 蓮回話風一轉(zhuǎn),又道:“您武藝高強,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為何留在魔教,不去別的地方?!?/br> 枹雁蕩哼了一聲,“怎么,你是覺得我行事正派,想讓我當武林盟主為江湖除害?” 毒醫(yī)童子和正道半點不沾邊,最多也只能說不算魔頭,蓮回這么說是為了打探他和臨江仙的關系。他在魔教住的舒坦,但這地方到底是別人的地盤,若是江不辭哪天翻臉,他也好早做打算。 枹雁蕩見他好奇,回道:“白蘋崖奇花異草諸多,適合藥草培育?!?/br> 蓮回眼神狡黠,點頭道:“江宮主真是好人?!?/br> 枹雁蕩道:“我住在白蘋崖時,你江宮主還沒出生?!?/br> 蓮回雙目一閃,沒想到枹雁蕩那么容易上鉤,怪不得看上去那么年輕,敢情是不長閱歷,“那枹前輩是看著宮主長大的?” 枹雁蕩這下才反應過來他的目的,心說這小子還是那么jian詐,一張純真的臉不知道騙了多少人,皮笑rou不笑道:“不錯?!?/br> 蓮回問:“宮主小時候什么模樣?” 枹雁蕩冷聲笑道:“你這么關心江不辭,怎么不自己去問?!?/br> 蓮回嘻嘻一笑:“咱倆什么關系?!?/br> “你倒說說什么關系?”枹雁蕩洗耳恭聽。 蓮回指了指枹雁蕩:“前輩、高人、毒醫(yī)童子?!庇种噶酥缸约海骸巴磔?,仰慕毒醫(yī)童子的人,任聽您差遣?!?/br> 枹雁蕩哪會看不出他的想法,罵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 蓮回面帶笑容,洗耳恭聽。 枹雁蕩道:“知道什么叫兩小無猜嗎?” 蓮回點頭,總覺得場景似曾相識。 枹雁蕩關上窗戶,推開門,“江不辭和江映就這關系。” 關門前,蓮回呆愣著坐在床上,似是還沒有反應過來,枹雁蕩神清氣爽道:“別再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