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幫里人人都說，向來陰晴不定的三爺脾氣見好，不再動輒打罵不說，竟是逢人便帶三分笑，一時間大家伙兒仿佛才意識到，總是沉著臉的三爺笑起來原是這么好看。

    可好看歸好看，喜歡笑的三爺比原先更有氣勢了，若誰辦事不利，三爺半句責(zé)備沒有，還溫聲安慰你，只是那份平和總能讓底下的人覺得是暴風(fēng)雨前最后的寧靜，不禁夾緊了尾巴，做事更加認真。

    閑話說多了少不得要傳到正主耳中，我聽了只是心中無奈，上輩子打打殺殺的事做得太多，幫里眾人之間的齟齬在重來一次的我眼中不值一提，甚至像個含飴弄孫的老頭子，多半寬容地笑笑揭過。

    我已經(jīng)累了，如何合理地利用好大棒和胡蘿卜將所有人擰成一股，如何創(chuàng)造更多的收益保證手下的地盤不被火拼，如何防著小人暗算背叛讓自己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是我上輩子的日常。

    有幸重來一次，我為何要走那條不光明的路，再被傷害一次呢？

    我籌劃著退位，幫里嘩然。

    當年我是怎么從排行第三的堂主越過老大老二坐上那把交椅的經(jīng)歷還歷歷在目，沒人相信我愿意在盛年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和諾大的權(quán)力。

    可當我真的開始日日召集幾大堂主集訓(xùn)考核，一一思量篩選時，退位的事才被懵逼的眾人放進心里。

    當然，我沒有給他們置喙的權(quán)力，我鐵了心要退位，一定會思慮周全，公平公正到堵了所有人的嘴。

    但是，在那個人被暗部帶來獻給我的時候，我還是恍惚了一瞬，他曾是我的心頭好，可現(xiàn)在提前出現(xiàn)了。

    想來是暗部只管培養(yǎng)人，消息有些閉塞，我要退位的事不曾傳過去，因此才又送了人過來。

    上一世，陪我多年的保鏢也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橫死，暗部便帶著培養(yǎng)合格的新人進獻給我，一見鐘情實在是很玄妙的東西，那時覺得是緣分，現(xiàn)在看不過是孽緣罷了。

    我一下就愛上了他，他察覺到我的心意后也不曾拒絕，還有點若有若無的迎合，我欣喜若狂，仿佛人生都達到了圓滿。可我深知，我所處的位置不容許我有一絲弱點，除了在他面前，我和以往沒什么不同，但所有人都知道，三爺?shù)男卤ｇS頗得三爺寵愛。

    后來……

    唉，我暗自嘆口氣，打斷了回憶，這個人承載了我太多的喜怒哀樂，我不恨他不怨他也不惱他，卻要感激他，畢竟他不做出那些事，我也不會重生。

    我打定了主意不走老路，自然不會和以前的人和事再有過多的糾纏。所幸我和他如今只是初見，在一切未發(fā)生前掐斷所有的可能，防患于未然是很有必要的。

    我坐在高位看著他，他跪得老老實實，脊背挺得筆直，眼眸低垂，看起來竟覺得有些溫順。

    “帶去紅館吧。”我懶洋洋地吩咐著，看到底下人陡然驚變的臉色心中快速地閃過些什么。

    暗部有規(guī)定，送出來的人潑出去的水，非死不得返回暗部，我不留他當保鏢，只能送到手下別的地方，也算是我能對舊情人做的最后一點事吧。

    可他的表情真是耐人尋味，紅館雖然是娛樂場所，但跟著領(lǐng)事打打下手，練練眼力很快便能熬出頭，可比跟著我們這些有今日無明日的亡命徒做保鏢來得更有前途。

    暗部的主管沖我行了一禮，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離開?？伤蝗粨溥^來，我下意識做出防備的狀態(tài)，本能地踢了他一腳。

    他生生受了，并不減緩力度，齜牙忍著痛跪到我跟前，小聲又急切，“三爺您對我哪里不滿意，您再仔細看看，您再看看我好嗎？”

    他不敢碰我，抻著脖子求我多看一眼，臉上混著驚訝、渴望、惶然等復(fù)雜的情緒，看得出來，他極力想隱瞞自己波動的心緒，可我以前那么愛他，又如何不知道他出現(xiàn)這樣的表情代表有什么事情似乎脫離了他的掌控。

    真有意思，他想做什么？

    我久久不說話，暗部主管已經(jīng)嚇壞了，若不是察覺到我那一點微妙的默許，他也想撲過來直接把人拖走。

    我揮揮手，抖如篩糠的主管擦著冷汗出去了，我單手撐著下巴，伸長了腿踢他的膝蓋，“留下干什么？爺不要保鏢，你就只能暖床了…”

    上一世我們感情最好的時候，他也對床榻間更親密的事有所抗拒，我知道他不是天生就彎，這會兒許還是個直男，我就是在羞辱他罷了。

    他睜大的眼突然有了不一樣的光彩，看著竟像是喜出望外，忙不迭點頭道，“爺，我…屬下是愿意的，我…屬下在暗部學(xué)過很多東西，屬下是甲等，暖床…暖床也是行的?！?/br>
    可不是能耐得很，否則前世也不會把我逼得下臺，在監(jiān)獄里死得凄涼，我勾著一抹嘲弄的笑盯得他訕訕住了口，后知后覺自己的表現(xiàn)太過奇怪，欲言又止想同我解釋些什么。

    可我暫留他的本意并不是糾糾纏纏地玩什么游戲，我隱約覺得，他倒是也像有了和我相同的奇遇，我靜靜看著他，坦白說道，“鶴眀，我覺得我們這輩子可以有些不一樣的選擇了?！?/br>
    “…爺，您也？”彼時他還只是個僅有代號的新人，而我故意叫了曾賜給他的名字，他精彩如調(diào)色盤一樣的臉色讓我覺得十分有趣，總算露出幾分真誠的笑意。

    “不，爺，求您…您別趕我走，我乖乖的，我以后都聽您的話，啊不是我，是屬下錯了，屬下不該，請您責(zé)罰屬下吧，爺，求您別丟下我…”

    短暫的驚詫后他開始更加哀凄地求我，鶴眀在哭，七尺男兒涕淚橫流地匍匐在我腳下，眼淚成串淌著，很快就聚了一小攤。

    他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絕望，又是痛不欲生又是悔不當初，他懺悔著過去，而我卻像聽戲一樣，仿佛是旁觀者，沒辦法感同身受。

    我突然覺得一言難盡，重生以來，我總是睡不好，半夢半醒之間也分不清前世今生，鶴眀總是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里唯一的主角，我曾以為我是難以忘懷的。

    但是當他真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哭訴著過往，訴說著歉意，我反而覺得十分陌生，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從不曾在我面前有過這樣情緒外露的樣子吧，畢竟他連在床上，都只是咬住下唇，將所有聲音憋在喉嚨里。

    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隱忍，何嘗不是背后有所籌謀的不動聲色呢，虧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在害羞。

    他的哭泣沒能讓我的心湖掀起半點波瀾，我留下一句“你下去吧”便索然無味地離開了。

    鶴眀是造成我前世慘劇的一根導(dǎo)火索，他的提前出現(xiàn)讓我如鯁在喉，實在不是好兆頭，退位的事我勢必要加快步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