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錦之站在院子里，看著前面的殿門從里面打開，一個跛腳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扶著自己的腿一點點從里面跨出來。

    那瞬間瞳孔因為驚恐而驟縮，程錦之呼吸急促，覺得渾身血液發(fā)冷，眼睛根本沒法移動半分，就這樣直直地看著對面那個人。

    即便是那張滿是褶皺的老邁的臉，如今已經(jīng)可以說是面目全非，大半張臉上都是猙獰可怕的疤痕，丑陋得叫人辨不出原貌。

    但是程錦之還是一眼就肯定了他就是劉公公。

    那樣的語調(diào)，那樣的眼神，他不會忘，一直壓在心底的記憶翻涌而出。

    從前那些被陰暗地褻玩逗弄卻不得反抗的日子，一點點清晰浮現(xiàn)眼前，叫人一陣一陣背脊發(fā)涼的惡心。

    “小公子，過來。”就在程錦之被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淹沒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那道陰沉沉而又格外嘶啞難聽的聲音再次響起。

    程錦之如夢初醒，發(fā)現(xiàn)這里是現(xiàn)實，不是做的什么噩夢，他無可逃脫。

    不可控制自己的腳步，明明他不想過去，不想靠近的，但是卻還是在恐懼下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他抖得越加厲害了。

    “到咱家身邊來，讓咱家好好看看小公子?！彼χ謶z愛地朝程錦之招了招手，“咱家也許久沒有見過小公子了，實在是想念得緊?！?/br>
    程錦之又近了一步，小臉慘白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人，劉公公瞎了一只眼睛，臉爛得嚇人，身形比從前更加佝僂了，但是還穿著從前一樣的靛色長袍。

    他伸出干枯的手摸上程錦之的側(cè)臉，程錦之一動不動地站著，劉公公又拉起他的手，關(guān)心似的叮囑：“小公子身上怎么這樣涼，如今待在寧心殿了要伺候皇上，更要好好保重?！?/br>
    程錦之看到他空蕩蕩的袖口里那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腕，上面包裹著污臟泛黃的布條，隱隱泛著難聞的惡臭，讓人反胃。

    許是太過年老，劉公公的身上有一種死氣，程錦之站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像是被拖到地獄，濕了眼睫生生要被嚇哭了，那些恐懼都早已刻到了骨子里，那是陰影，一輩子都忘不掉。

    “不哭啊，小公子一哭咱家可就舍不得走了?！眲⒐室庋鹧b生氣，像是為了故意恐嚇他一樣，粗礪的聲音又緩緩說，“小公子還聽咱家的話嗎？今日這件事可不許告訴別人，知不知道？”

    “我聽話?！背体\之很快回答。

    劉公公的話明明沒有威脅，但是他一聽就覺得害怕，好像若是自己不聽話的話，那就要受到懲罰，所以回答得十分的急切。

    “好?！眲⒐珴M意點頭，“那小公子乖乖等著咱家，不要忘了才是。”

    腳步蹣跚的似乎已經(jīng)人離開了廢宮，冷風滲骨，程錦之渾身僵硬地維持著那個動作一直站著，連轉(zhuǎn)頭去看的勇氣都沒有，心里瘋狂地想要逃離，但是腳下卻挪動不了半分。

    ＊

    謝子欽找到程錦之的時候，他一個人暈倒在廢宮里，找人找得心急火燎的謝子欽飛奔而去把人抱在懷里，但還沒來得及讓人傳太醫(yī)，程錦之便自己轉(zhuǎn)醒了。

    看清抱著自己的人是謝子欽，程錦之好像一瞬間找到了依靠一樣，抓著謝子欽的衣袖不肯松手，一遍一遍喃喃喊著“長懿”，好像這樣就能如從前一樣被他帶離深淵。

    謝子欽趕緊軟聲安慰懷里的小可憐。

    “小錦之告訴朕到底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

    面對謝子欽的問題，程錦之回答不上來，最后只能含糊道：“這里……嚇人?！?/br>
    謝子欽聽了往里頭看了一眼，里面黑黢黢陰暗暗的，皇宮廢殿里經(jīng)常有些野貓出沒，叫聲瘆人，程錦之膽子小，受不得驚，是很容易被嚇到。

    他抱著程錦之離開，卻沒有發(fā)現(xiàn)被他抱在懷里的人視線往回落在廢宮里頭，看到里面一道佝僂的人影，嚇得趕緊縮回他的懷里，卻擺脫不了最后那一眼看到的那個渾濁的笑。

    回去之后謝子欽讓人封了那座廢棄的宮殿，那宮殿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樣，程錦之受了驚嚇回來之后便病了，發(fā)了高熱也吃不下東西，謝子欽守在床前，直到第三天程錦之才好轉(zhuǎn)。

    程錦之又變得不愛出門了，他總覺得有人躲在暗處看著自己，那一只渾濁陰冷的眼無處不在，讓他時時刻刻不得安寧。

    他不敢一個人待著，總要拉著謝子欽陪著自己，在清晨謝子欽要去上朝的時候，睡著未醒的程錦之還迷迷糊糊地拉著他的手。

    他這樣謝子欽哪里還有心思早朝，索性上床抱著人繼續(xù)睡，軟玉溫香滿懷，自是滿足萬分。

    自那次之后程錦之沒有再見過劉公公，時間久了，他才敢稍微放心，不再看什么都覺得怕。

    這兩天謝子欽在忙著封后的事，他對這件事看得很重，所以很多事都要親自過問，程錦之起得晚，醒來的時候經(jīng)常見不到他。

    晚上的時候程錦之也沒等到謝子欽回來便挨不住睡意先睡下了，但是他睡得很不踏實，又開始做前一段時間經(jīng)常做的那些夢。

    他掙扎著，卻覺得渾身冰涼卻怎么也醒不過來，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覺得一只手在沿著他的腳踝撫摸，像是毒蛇纏上，冰涼涼的。

    但是等到第二日醒來，一切無異，那些事情就像是錯覺，或者一場噩夢。

    程錦之抱著肩膀縮在床里頭，謝子欽午時回來的時候看他似乎悶悶不樂的，看了一眼便心疼壞了：“小錦之這是怎么了？”

    “是因為這些日子朕沒有好好陪著小錦之嗎？”想了想，謝子欽輕哄道，“朕想讓小錦之做皇后的，等過段日子，朕便能陪小錦之一輩子了?！?/br>
    “皇后”這個詞程錦之并不陌生，但是卻離他很遠，他知道皇后是什么身份，代表著什么，但是他從未想過這個位置能同自己扯上關(guān)系。

    現(xiàn)在謝子欽提起“皇后”，他想到的還是徐皇后，一時間有些愣愣。

    他能做皇后嗎？程錦之恍惚地想著這個問題。

    ＊

    長樂宮。

    “徐氏那邊有動靜了？”惠妃壓著眼底迫不及待的光亮問下人。

    “回娘娘，棲梧宮那邊的人傳來消息，徐氏已經(jīng)在暗中買兇，準備對寧心殿那位小貴人下手了?！?/br>
    “好啊……她終于也坐不住了?！被蒎ζ饋?，“嘴里說著什么不在意，從前她的皇后之位現(xiàn)如今要座上其他人了，她到底還是忍不下了?！?/br>
    從去年冬日等到如今開春，她總算是等到了。

    去年初冬，當程錦之被謝子欽親自從合璧宮接回寧心殿的那一天，惠妃就已經(jīng)知道，要在程錦之自身上找到什么問題來扳倒他，那是不可能的，他就算是犯了天大的次錯，皇上都不會把他怎么樣的。

    她知道，如今要真的搶回自己的榮光，那程錦之就必須死。

    這些日子她一直韜光養(yǎng)晦，就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借刀殺人的時機。

    她明白若是程錦之就這樣死了，皇上肯定不會罷休，那是必定要查到兇手碎尸萬段才行的，她要潑天富貴，但是她不想死。

    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徐氏身邊早有她安插的人，最開始她要的也不過是如今這個結(jié)果，合作？怎么可能真的合作，她不過就是利用那個一無所有的女人罷了，她注定要做自己的墊腳石！

    這一次她不僅要借著徐氏的手除去寧心殿的那位，還要把徐氏本人也連根拔起。

    等到程錦之死了，盛怒的皇上知道殺人的是徐氏，她還有活路？

    一箭雙雕。

    像是看到了那最是暢快勝利的一幕，惠妃笑得越發(fā)得意：“記住留好證據(jù)，到時候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與此同時，棲梧宮。

    皇后聽了回來稟報的宮人的話，緩緩說：“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等動手的時機吧。”

    離欽天鑒測算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封后定在三月中旬，這一日一日，熬的都是旁人的心。

    是夜，無月，長樂宮外頭黑沉沉的，早已沒什么人走動了，原來已過三更。

    華煙帳內(nèi)的惠妃從噩夢中醒來，瞪大了雙眼不住地喘著氣，好半晌才撐起身：“來人，來人！”

    守夜的宮女很快從外頭進來，見惠妃形容憔悴神思恍惚，關(guān)切萬分：“娘娘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夢？”

    是啊，她夢見自己紅顏不再，被遺忘到老死深宮都無人問津，誰曉得宮里還曾有個陳家出的惠妃？

    不行，這一次必須萬無一失！

    “去把徐氏身邊的人給本宮帶過來，本宮有重要的事情吩咐?！闭f完這些，看著宮女離開，惠妃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已經(jīng)是三月了，春和景明春花爛漫，確實是個好時節(jié)。

    徐氏沒有從佛殿里出來，她站在殿內(nèi)看著外面明媚的春光，問身后佝僂著身形的老太監(jiān)：“你這段時間看著的人怎么樣了，找到機會下手了嗎？”

    被一場大火毀了面容的劉公公站在背光處，像是見不得絲毫陽光似的，聲音也是那場大火里煙熏后的粗?。骸芭呸k事不利，寧心殿里看得嚴，奴才沒機會進去，也沒找到機會下手?！?/br>
    徐氏不以為意，也沒有責怪，語氣反倒是運籌帷幄的冷靜：“算了，你也年紀大了，這些事本宮也沒指望你?！?/br>
    劉公公抬起眼，看著渾身沐浴日光的人，渾濁眼睛里沒有絲毫的波瀾。

    三月初十皇城春芳不歇、百花紛繁，再有一天，就是封后大典了。

    封后的前一晚，程錦之需要沐浴焚香，天剛剛暗下來，他就被要帶到凈恩殿去。

    十多個宮人分列兩旁，擺著儀駕來寧心殿接人——這是古往今來第一例，到帝王的寢殿來接未來的皇后。

    “去吧?！敝x子欽摸了摸程錦之的發(fā)頂，唇角弧度輕微眼里也帶著寵溺的笑意，“小錦之乖乖的，明天就是朕的小皇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