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錦上添花順水推舟
第十九回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錦上添花順水推舟 且說賈妃大喜,圣上加恩其父賈政擢升工部郎中。不日,王夫人之兄王子騰卸任京營節(jié)度使,升遷九省統(tǒng)制,奉旨查邊。一時間,賈妃親族無不彈冠相慶,其母王氏尤為自得,榮府上下皆愈迎逢,不乏趨炎附勢之輩簇捧,縱是王氏一貫以賢慈示人,亦難免顯出氣昂姿態(tài),而其侄女熙鳳更是恃逞凌人。她丈夫賈璉雖愛拈花惹草,卻也知道風頭火勢,因此近日只拿身邊幾個清俊的小廝悄悄在書房里出火罷了。 彼時,賈璉正在房中與鳳姐說話。此無外人,鳳姐問:“老爺方才叫你作什么?”賈璉道:“就為省親?!兵P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兵P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來未有的?!辟Z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于是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nèi)剩w天格物,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nèi)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rou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xiàn)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闭f著,王夫人又打發(fā)人來,鳳姐便知有事等著,忙忙的打理了衣發(fā),就要過去。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里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辟Z璉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么事??!兵P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么。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fā)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jīng)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轉(zhuǎn)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jīng)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辛苦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辟Z璉笑著,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jīng)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的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tǒng)。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罷?!辟Z蓉忙應幾個“是”。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合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兒子兩個,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辟Z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這個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大有藏掖的?!辟Z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鳳姐聞言,心中活絡,因此插嘴幫賈薔說話,笑道:“你也太cao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么大了,沒吃過豬rou,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jīng)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辟Z璉道:“自然是這樣。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币騿枺骸斑@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辟Z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兵P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nèi)マk。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兵P姐向賈薔薦了人,因笑道:“可別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闭f著,便出去了。賈薔忙送出來,又悄悄的向鳳姐道:“嬸嬸要什么東西,只管開了帳吩咐我,我按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鬼鬼祟祟的?!闭f著,一逕去了。回頭賈薔又悄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里?!闭f畢,打發(fā)他去了。賈蓉留下自有話要同賈璉說,“族中本是寅支卯糧維持門面,此番大興土木,恐是烈火烹油,引火自焚?!辟Z璉聞言不禁斂了笑容,靜默片刻沉吟道:“你我身處其中卻如寒蟬蜉蝣,不過是混噩度日、與世浮沉......”賈璉咬牙握拳,隱忍自抑。兩人沉默對視。賈蓉垂眸閉目,轉(zhuǎn)念睜眼輕嘆,看向賈璉淡言:“同舟共命,尚且自求多福罷?!彼靹e而去。 繼后,回事的人前來,不止三四次,賈璉一時也無心應對,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翌日,王夫人正聽著周瑞家的回稟省親之事,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庇谑乔巴?。及至門內(nèi),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遲一步,眾人雖神色各異,皆恭默守靜。鳳姐睇賈母貌似如常,也不敢在此時多言。王夫人俯身道:“請老太太安。因娘娘省親的事耽擱了些時候,媳婦向您賠罪......”賈母聞言淡笑道:“你向來謹順,如今為娘娘盡心,我怎會怪罪你?好了,擺飯罷。”一時,李紈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待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賈母便說:“你們?nèi)チT,只留下你們太太說話兒?!兵P姐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與李紈引三春去了。 賈母問:“寶玉呢?”王夫人因笑道:“那猴兒今兒大早便趕著要出門,聽襲人說是參加甚么詩會茶會?!辟Z母笑道:“他在家里只悶著沒趣,所以才要到外頭去玩耍?!蓖醴蛉说溃骸爸慌滤谕饷嬉傲诵宰?.....”賈母聞言撫掌,笑語:“既這樣,就打發(fā)人去把云丫頭接過來住些日子,正好一起作伴。她和寶云是自小相處的情分,再好不過的了?!蓖醴蛉藚s僵了臉,頓覺索然寡味,她打量婆母的面色,強笑道:“最近家里忙著娘娘省親建造園子的事,亂糟糟一團,恐叫別人見了笑話。老太太若是想念云姑娘,等園子修好了再請姑娘來豈不是更好?”賈母見王氏言辭推卻,心中不愉,意有所指道:“那都是外頭男人們cao心的事,亂不了府里的規(guī)矩。難道還能怠慢了云丫頭不成?”王夫人雖有些惶恐,卻比平常更有底氣,她另有藉口:“老太太所言甚是。只不過老爺前日才訓了寶玉,要他認真讀書,不許他纏著姐妹們玩耍呢?!辟Z母察覺王氏越發(fā)沒了往日里的恭敬順從,試探道:“寶玉漸漸大了,是應該收一收心好好讀書......”王夫人才剛露出一點笑意,又聽賈母道:“他是個玩兒心重的,你們一昧地嚴厲管束也不好。依我看,還是得有個意趣相投的貼心人引導他上進。成家立業(yè),紅袖添香,寶玉這孩子我是再了解不過的了。”王夫人心知賈母屬意史湘云,但她卻不肯輕易退讓,眼看如今她是賈妃生母,胞兄亦青云直上,不可與舊時相提,于是再三婉拒賈母之意:“寶玉還小......”賈母不耐打斷道:“甄家公子也喚寶玉的,跟咱們寶玉同年,林姑爺來信說已是相看好了,將敏兒的玉姑娘許配給他。之前馮、衛(wèi)兩家結(jié)契,寶玉還比衛(wèi)小公子年長半歲!你這做母親的不cao心,我還怕耽誤了孩子呢!你可別忘了,寶玉底下還有探丫頭和環(huán)哥兒,大的沒章程,連著小的們都一起拖著。”到底是賈母積威深厚,王氏一時無計只好低頭,應付了這一回且作打算。閑言不敘,賈母敲打了王氏,索性打發(fā)她回去自省罷了。 王夫人自然不忿,見到府中幾個嬌嫩的丫鬟嬉笑更覺刺目,越發(fā)起了心思要把持寶玉。王夫人要整治寶玉院中的那些女孩們,便傳下話去叫人集合起來?,F(xiàn)有五家陪房,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并眾仆婦婆子已在廳中。那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素日在院中行走,因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她,她心里大不自在,要尋她們的事故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正撞在心坎上,連忙道:“太太英明。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慈善寬和,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是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敝苋鸺业牡溃骸皠e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頭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sao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蓖醴蛉寺犃诉@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周瑞家的道:“上次我們在寶玉院里睇到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極艷麗的,正在那兒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聽說從前是在老太太屋里伺候的,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就是她了?!敝苋鸺业牡溃骸叭粽撨@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她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崩顙邒弑愕溃骸安挥眠@樣,此刻不難叫了她來,太太瞧瞧?!蓖醴蛉说溃骸皩氂穹坷锍R娢业?,只有襲人,這孩子笨笨的倒好。那小蹄子若圖謀不軌,自然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好好的寶玉,倘或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币蚪凶约旱难绢^來,吩咐她到園里去,“只說我說有話問她們,留下襲人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你不許和她們說什么。”小丫頭子答應了,自去。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fā)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她來。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惡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今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廳中,王夫人一見她釵嚲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雖平日一副賢慈面孔,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個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獙氂窠袢湛珊眯!鼻琏┮宦犎绱苏f,心內(nèi)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她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明過頂?shù)娜?,見問寶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這只問襲人一個?!蓖醴蛉说溃骸斑@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伺候?qū)氂竦娜瞬粔?,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一頓,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nèi),寶玉悶了,大家頑一會子就散了。至于寶玉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mama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實,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币蛳蛑苋鸺业牡溃骸澳銈兒蒙浪龓兹?,不許她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她。這幾年我越發(fā)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喝聲:“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鼻琏┲坏贸鰜恚@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臉,一頭走,一頭哭,在廊外吹了半日的風。一時受了寒病起,也不十分在意。襲人得知晴雯挨了訓,心中暗自得意,也不枉費她平日里在王夫人面前的表現(xiàn)。只要能把最出挑的晴雯從寶玉身邊剔除,她便再無旁的威脅了。 且不提寶玉房中人心如何,賈環(huán)屋內(nèi)亦不慎太平。因?qū)⑷肭锒?,晾曬厚衣,不知是哪一個活該剁了手的,竟將賈環(huán)最心愛的雀金裘給弄了個洞。底下的婆子不敢叫主子知道,悄悄拿到外頭去找匠人織補,孰料去了半日,不但織補匠人,就連能干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么,都不敢攬。不得已才報予了彩云,這可叫她發(fā)了怒。彩云平常最恨這些捧高踩低的混蟲怠慢賈環(huán),如今卻也顧不上惱火,只想著不叫賈環(huán)傷心。她到底是拿著雀金裘向賈環(huán)坦白。賈環(huán)得知此事后果然悶悶不樂。彩云見狀提議:“不如我去找薛大爺......”賈環(huán)搖頭截了她的話頭,欲言又止。衣裳壞了固然可惜,但他念記的是一份寄物相思之情。薛蟠若是知曉此事,定會為他做更好的新衣,到底卻不是原來事物,失去其中意味。彩云睇賈環(huán)如此纏綿繾綣,只得再想辦法。倏爾在腦中憶起晴雯的繡工巧絕,于是連忙道:“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能補救!滿府里就屬晴雯最善針線,因此得了老太太的看中,如今在寶玉那處也領著老太太的份例。我把衣裳帶了給她瞧瞧,或許能修補好呢?”賈環(huán)聽彩云這樣說,眼中就有了期盼,遂點頭讓她去了。 彼時,晴雯因吹了風有些頭痹額脹,才回了屋里歇著,見彩云來尋她便打起精神來。兩人素日交心,彩云既有事相求,晴雯自然不會推托,爽快應了。雖覺有些精神不足,也少不得要熬一宿的功夫。她接過衣裳在燈下細看一番,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辈试坡勓源笙玻θ浜冕樉€物具,又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彼餍韵葘⒗镒硬痖_,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jīng)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她本是風邪襲表,如此損耗了精神因而病氣發(fā)作,一陣頭暈眼黑。卻也不休停,只咬牙一呵而就。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五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毛來。彩云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蹦菚r已是天明,晴雯氣喘神虛,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乙苍俨荒芰恕!眹唵蚜艘宦?,便身不由主倒下了。彩云見狀急忙讓她躺下休息,道:“你快歇著,我回去請大夫來看你!”晴雯臉上發(fā)了熱,微喘道:“咱們又不是甚么矜貴主子,你別忙......省得鬧出事來,我睡一覺就好了......”彩云卻不答應,拿著衣裳匆匆去了。 賈環(huán)起身洗漱時睇到彩云歸來,那雀金裘竟完好如初,不由驚嘆,又得知晴雯發(fā)病,心中難安。他自知賤庶,不像寶玉那般能請?zhí)t(yī),也不好驚動府上,因此只能求助于薛蟠。賈環(huán)遂命彩云先去看顧晴雯,再親自找薛蟠幫忙。 大夫來時,晴雯正發(fā)高熱,燒得滿臉通紅。待施了針,開了方子熬藥,喂下去一碗苦藥,她才安穩(wěn)了許多。如今王夫人不許晴雯進寶玉那屋,只趕她在外間角房,自然冷落。彩云自請留下照料晴雯,不在話下。 入夜燒退,晴雯犯起了咳嗽。有聽聞的小丫鬟報予襲人。翌日清早她便去王夫人處請安。王氏得知晴雯患疾,正好有了藉口攆人,冷笑道:“這狐媚子是留不得,原來因是老太太給的,一時不好發(fā)落。如今她病了,可不能在寶玉那里伺候,索性現(xiàn)在就叫她家去......”襲人聞言自然心喜,面上只作恭順賢良,嘆言:“這都是太太體恤她的善心。” 且說那群婆娘得了令,勢洶洶前來。彩云捧著碗才站起身,被一把推開,藥打翻了滿地。晴雯正躺著咳嗽不止,婆娘們毫不憐惜,硬生生將人拽下了地,扒了鋪蓋就要拖走!這陣仗鬧得叫賴嬤嬤知道了。說起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晴雯好歹算是賴家里出來的,現(xiàn)王夫人要攆人,也就打了賴嬤嬤的老臉。賴嬤嬤是府里伺候過老主子的家人,熬了兩三輩子,又得賈母賞臉,其子賴大、賴二正是如今榮寧兩府的大總管。 即是王氏這位二太太要發(fā)威,賴嬤嬤也不與她理論,只讓自己兩個兒子攙扶著去給賈母請安??芍@賈府有個規(guī)矩,凡是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要比年輕的主子還體面。賴嬤嬤在賈母面前當?shù)靡幌唬瑥姲寥瑛P姐也要以為尊長。 賴嬤嬤向賈母告罪:“都是老奴不中用,本只想晴雯那丫頭能討您喜歡,孰知這小蹄子辜負了老太太的恩典,如今病得起不了床,又惹二太太嫌棄要被趕出門去。老太太慈悲,且讓老奴領了她家去罷......”晴雯服侍過賴嬤嬤和賈母,也頗得兩人的贊賞,俗話說“打狗看主人”,王氏此舉已是在挑戰(zhàn)兩位老人的積威?!扒琏┦俏医o寶玉的,她是不滿意晴雯那丫頭,還是不滿意我這個老東西?再說了,下人們伺候主子,病了就不管死活趕出去?咱們家的教養(yǎng)可做不出此等刻薄之事!”賈母發(fā)了話,又命鴛鴦:“好孩子,你快過去那兒,不許她們動晴雯,我看誰敢不聽!” 那些婆子見鴛鴦來了自然不敢再拉扯,只賠笑說是按王夫人的吩咐辦事。鴛鴦懶得與她們糾纏,冷笑道:“你們先別忙,老太太訓示,快去跟你們太太說罷?!逼抛觽冃闹幻?,都散去了。鴛鴦與彩云復又將晴雯安頓下來。 一時,榮禧堂處賈赦、賈政、賈璉、賈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三春、邢氏、王氏、鳳姐、李紈等一眾兒孫媳婦姨娘家仆皆立,恭聽老太君訓示。賈母高坐中堂,威嚴道:“我是老了,越發(fā)不想管家里頭的許多事,原以為放開手只交給你們就能享一享清福,卻沒想到我是個勞碌命,沒這個福氣!”賈赦與賈政聞言連忙上前來鞠躬道:“都是兒子們不孝?!辟Z母睥睨兩人一眼,又掃視各媳婦姨娘人等,道:“咱們賈家是先祖長輩用命掙回來的富貴,你們這些年輕的,縱使沒那樣的風骨,我也不許你們?nèi)铔]了賈家的門楣!”眾人俱俯首聽命,不敢有違。賈母又盯住躬身低順的王氏,沉聲道:“元丫頭進了宮好容易才熬出了頭,如今當了娘娘更是闔族大喜......但若是哪一個守不住本分的,喪門敗家,膽敢仗著娘娘之親亂了規(guī)矩,我也容不得有人在這個家無法無天!”眾人口中稱是。賈母又拿晴雯之事發(fā)作,訓斥王氏寡恩不仁,有損家風;忤逆不孝,有失婦德。王氏聽得屏氣斂息,直冒冷汗,當下銳氣大減,服軟求饒。賈母因顧及元妃臉面,并未處罰王氏,亦另有計法鉗制。她對賈赦說:“你也是個糊涂混賬東西,一昧地花天酒地,我是指望不上你的。卻不能耽誤了璉兒,他身上那同知的虛銜都是面上做個花樣好看,在外頭也無事可做,倒是整日在家里幫著管事跑腿!你作父親的不在意,我這個老太婆還是要心疼孫子的?!庇谑亲鲋鲝乃郊豪锬贸鑫迩蓙斫o賈璉捐官。賈璉雖不肯讀書,于世路上卻機變敏捷,捐了六品同知的官,如今也只在乃叔賈政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現(xiàn)得賈母慈恩,一時驚喜感激。賈母又提拔邢氏協(xié)理管家,無疑是從王氏手中分出權利。王氏自恃籠絡了鳳姐,對此倒不所懼。但之后,賈母竟贊趙姨娘生育有功,賞了好些妝飾布匹。又招手喊賈環(huán)到跟前來,鼓勵愛撫一番,以表重視。賈環(huán)受寵若驚,卻趁機向賈母陳情,訴說晴雯補衣之恩義。賈母見賈環(huán)言之懇切,也實在可惜晴雯,于是順水推舟道:“晴雯這丫頭是我看中的,只可惜你太太不滿意,難得你懂得知恩圖報,我就把她撥到你這邊伺候罷。”又說:“份例就從我屋里出?!边@下子才真叫王氏扎心了。她雖恨得咬牙,卻不敢怨言。 賈母經(jīng)此震懾上下,府中家人皆服其恩威,以息王氏之勢也。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