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雖說沒能真的騎了麒麟到處跑，為了掩飾身份也不好乘坐相柳的使令，但畢竟是君王出行，騎兩只騶虞還是可以的。

    暖衣閣也是財大氣粗，積翠當天便找好了相當?shù)尿T獸，是以絲毫沒有耽誤預計行程。

    按照人販子的經(jīng)濟狀況，他們買不起高級騎獸，腳程不快；與此同時，官府派出了差役，他們定會改走他途以避追捕，是以，芙蓉四人必定比他們更早到達溪縣。

    秋官呈上的調(diào)查顯示，人販子應(yīng)該會直奔溪縣人口出生率最低的村子——璧玉村，但四人提前出現(xiàn)在村子里非但沒有意義，反而可能引起懷疑。當年四人先后進入玉蘭所在的下安村，因為都是陌生面孔，引起了村民關(guān)注；如今要進入一個比下安村更偏僻警惕的村子，若無正當理由，怕是非但調(diào)查不出結(jié)果，反而有性命之憂。

    四人到達溪縣主城后，芙蓉和相柳低調(diào)地拜訪了溪縣縣令，拿出朔州州宰簽發(fā)的旌券，給自己偽造了個朔州秋官府辦案人員的身份。因解救嬰兒涉及多地協(xié)作，相柳早已以宰輔之名要求沿途各州配合，溪縣縣令不疑有他，殷勤地招待了他們。

    縣令向他們大略介紹了璧玉村的基本情況，芙蓉原打算借縣令委派之名光明正大地進入璧玉村排查，可縣令一聽說他們一行總共只有四人，且不像是身懷絕技的樣子，就期期艾艾地用各種理由試圖阻止。

    “縣令大人若有擔心，不如派人協(xié)助我等一同進村找人？”芙蓉建議道。

    縣令把旌券還給芙蓉，為難道：“哎呀，諸位從芝草而來，對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民了解不多，你們要搶走他們的孩子，讓人斷子絕孫，人家能放過你們？別說是你們四人，就是四百人，進了山里，也可能有去無回！”

    芙蓉喝道：“人口販賣是重罪，你身為縣令，非但不將其繩之以法，反而視而不見，你這是瀆職！”

    “他們沒有孩子，官府不讓他們買孩子，山民是要暴動的！”縣令強辯道。

    “里木有異，為何不上報朝廷？”相柳問，“縱容山民買賣人口就是解決之道？”

    “這……這是天罰?。≡跄茌p易上報！”縣令擦汗，只想趕快把這兩個刨根問底的瘟神送走。

    “為何不能？”

    縣令壓低聲音：“換做是你，你敢去觸臺輔逆鱗？”

    先王禪位之后局勢動蕩，劉麒出手高壓維穩(wěn)。里木結(jié)不出卵果，無論真實情況如何，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天罰，是天帝對劉麒越俎代庖的不滿。那種時候，誰敢冒頭說這事，很可能被扣個妖言惑眾的罪名當場格殺。幾年之后，里木異狀日益嚴重，再想說，就得解釋為何之前不說，問題就又繞回去了。誰敢說是因為害怕黑麒麟嗜血的傳言，才一直捂著？

    于是，這個問題就永遠也不能說了。

    直到現(xiàn)在，相柳本人親自站在溪縣，聽縣令暗示這一切皆有緣由。

    “既如此，我等自行想辦法進山，待解救孩子后，希望縣令大人搭把手，我等必定會在朔州侯面前替您表功?！毕嗔f完，率先轉(zhuǎn)頭離去。

    待兩人離開縣衙，縣令喚來師爺：“傳令下去，讓璧玉村附近的人都夾緊尾巴，孩子都給我藏好了教好了，千萬別露餡；更不能傷害那四人，聽明白了嗎？”

    “這……”師爺猶疑，“您不怕這四人回去就告您瀆職？”

    “哼，就他們四個，能活著從璧玉村回去就是本事了，還想救人？他們死了，上面必定追查；他們真救得了人，山民必定暴動，最后倒霉的還不是我？不過瀆職而已，保得住烏紗帽，趕快離開溪縣這鳥地方才是！”

    師爺連連稱是，立即去辦。

    離開縣衙，芙蓉和相柳在街上與吳一和積云匯合，步行走回驛館。

    溪縣主街不寬，也就夠兩架兩乘馬車并排行駛，沿街鋪子撐起油布，街道就變得更窄了。今日開市，街上人來人往。芙蓉發(fā)現(xiàn)，在往來之人中，有一群人袖口上有顯著黑色補丁，人們在街上無論再擠也會避免觸碰他們。

    這些人有男有女，年歲皆在青壯年以上，大多衣衫襤褸，有的褲腳沾滿泥土，看上去多數(shù)從事搬運、掃灑或是掏糞一類粗重活計。路邊攤子上有人吃飯，身有標記之人也絕不會同他們一桌；攤子擁擠時，伙計甚至會驅(qū)趕這些人，讓他們端著碗蹲在馬路邊吃，連飯桌都不給一張。

    “這些人莫非家有喪事才刻意避開人群？”吳一疑惑道。雖是提問，但這樣的猜測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昆侖治喪者袖有黑標，但常世喪事再不吉利，也不至于那么多人都同時辦喪事吧？

    “是半獸?！毕嗔f。

    “你怎么知道？”芙蓉問。

    “半獸身上有特有氣息，我能分辨人與半獸，如同能分辨男女?！?/br>
    所謂半獸，其既有人形模樣，也能變成野獸模樣，只是獸形大小與一般野獸不同，與人形大小類似。半獸者，為人時與人無異，為獸時雖保持野獸形態(tài)，但有人的思維，能說人語，但身體上又獲得了野獸的天賦能力。

    常世動植物皆誕生于山中野木，而半獸如同普通人一樣誕生于里木，故而在天帝眼中，半獸是人。

    十二國對半獸政策各有不同，早年的巧國錯王憎恨半獸，恨不能得而誅之；如今的雁國延王對半獸非常寬容，國都關(guān)弓半獸隨處可見，保持獸形穿著人衣也無人側(cè)目。吳一在關(guān)弓見過半獸，卻不能將其與溪縣這些從事低端工作抬不起頭來的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同樣能人能獸，相柳同他們竟有云泥之別。

    相柳似是感到吳一的疑惑，淡淡說道：“麒麟不是半獸，麒麟是神。”

    吳一尷尬地哦了聲，仿佛自己冒犯了常世尊貴的神獸。

    相柳又說：“在柳國，半獸是人，可以從事任何工作，可以用獸形在街上行走，可以與任何人結(jié)婚，不需以特殊標記表明身份?！?/br>
    ——溪縣民風很不正常。

    四人在溪縣主城待了數(shù)日，吳一一連幾天蹲在大街上仔細觀察，果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露出獸形的半獸，甚至目睹了半獸被買賣、被毒打。期間吳一還不小心涉入一場糾紛，一名半獸出來作證，證言卻不被采信，還被叱罵滾回主人身邊。

    雖然最后糾紛順利解決，但吳一不得不承認相柳所言非虛。在溪縣，不是某些群體歧視半獸，而是從上到下的所有人、在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把“半獸不是人”的觀念刻入了骨子里。

    溪縣半獸面臨的是制度性迫害。

    就在四人為如何順理成章進入璧玉村煩惱時，吳一在街上偶遇一伙篳路藍縷的農(nóng)民，懷中孩子襁褓卻用錦緞，與農(nóng)民衣著很是不符，吳一立即警覺起來，當即沖回驛館把芙蓉和相柳叫了出來。

    當時四五個農(nóng)人抱著三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往城中醫(yī)館而去，卻在半路起了爭執(zhí)。一名粗布麻衣的青年堅持要把孩子帶到醫(yī)館醫(yī)治，農(nóng)人們卻認為要先把孩子帶回村里，請了神婆病自然會好，況且延醫(yī)問藥花費不菲，他們根本沒有錢。雙方爭執(zhí)不下，引起過路之人圍觀。

    未免打草驚蛇，相柳讓六月尾隨而去，四人在就近的攤子上坐等消息。

    一來一回間，六月回報，從農(nóng)人到嬰兒皆有病容，不像是常見病，恐怕沾染了瘴氣。且其中一個嬰兒臂有紅痣，病得最重，怕是堅持不到回村便要殞命。

    芙蓉聽完心下一沉。

    早前遁逃的人販子已經(jīng)到達溪縣了，那臂有紅痣的孩子，就是青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