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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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恒在邊關的時候,我留在京城里,是真的害怕,害怕你會像令尊令祖一樣所向披靡,打下一場大勝仗,收復了失地,甚至打進西秦的都城里去。到了那時候,我恐怕只能做你的夫人了。幸好,你一直沒有給自己這個機會?!?/br> 少年時代他們終日坐在同一間書齋中,為了天上地下、生前身后、甚至是虛無縹緲的事情而爭辯。然而時至今日,他們之間,言辭早已變成了多余的東西。他們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其間筑起了尸山血海,阻止他們?nèi)魏我粋€人回頭相望。阮詩知道,任何話語都無法勸說夏初投身于自己的陣營。夏初也知道,阮詩的時代不可能容納自己任何一條理想。既然如此,交談就變成了最無用的事情??墒侵挥薪裢?,阮詩忍耐不住要與他相見,逼迫他聽清自己尖刻的譏諷。 “這也不能怪你。一直是葉老伯教你讀書,葉老伯也不過是個文人。從來沒有人教過你該怎么打仗,該怎么用兵。世上能有幾個無師自通的天才?是我緊張過度了——元恒,到了現(xiàn)在,你怎么還不醒悟,你該把希望寄托在阿桃的身上,除此之外你沒有機會了。你該教她恨我,教她怎么在這個世上如魚得水,如何毀掉我現(xiàn)在建立的一切……” “你希望我這樣看待阿桃嗎?”屏風的那一側(cè),傳來夏初沉靜從容的聲音。 阮詩閉著眼睛,胸口深深地起伏,聽著那個人用令她迷戀終生的聲音,平平靜靜、無波無瀾地說下去:“你我之間的事情,就在你我之間結(jié)束。阿桃是我的女兒,我想盡我所能,把美好的東西留給她。” “你能有什么東西留給她?至于那個柳蝶與,就是一個書呆子,一點經(jīng)世致用的本事都沒有。但凡有一點,也不會混成今天這個模樣了——” “蝶與心性純摯,至誠至明,阿桃跟著她學光風霽月的經(jīng)旨詩書,總好過跟著鉆營投機之輩、貪慕名利之徒,學蠅營狗茍的鬼蜮伎倆。更何況,你我作為父母,都對阿桃虧欠良多。蝶與重情重義,阿桃能有這樣一個人為伴,也勉強算是一點慰藉了?!?/br> “夏元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不如一開始,就給阿桃找一個‘心性純摯,至誠至明’的生母。”阮詩淡淡一笑,“——我倒忘了,要是那樣,元恒覺得自己還能活到今天?你家里沒什么人了,就是闔府奴婢,殺十幾天,也總能殺得完?!?/br> 屏風對面因為她的話語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阮詩的手指肆意撫摸過那些柔潤無力的墨跡,胸中涌起一陣摧折花枝般洶涌的快意:“我看,元恒還是現(xiàn)實一點。你寫這些,給誰看呢?倒不如趁著自己還有幾分顏色,還有人喜歡你的皮相,好好想想怎么保住性命,怎么把下半輩子過好一點。” 這些細弱明媚的春花,東風一吹,就紛紛飄散,被她輕易地踏過。只有一枝經(jīng)年鮮艷的桃花,一直像蒼冷的白刃一樣,懸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在夢里去折它,握住曲折的花枝,卻割傷了自己的手,血液赤紅得猶如花瓣,繽紛地飄落下來。那個春風悠然的夜晚,年少的她就坐在夏初的對面,看著他比桃花更加美麗的容顏在燭光里熠熠生輝,縹緲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然后穿過她,一直向著遙遠的九重天上投去含情脈脈的眼波。她聽見他用最美好最虔誠的詞句,對著遼遠高渺而終不可及的天意,傾吐著滿腔敬慕的愛與相思。他見過他所傾慕的那個人嗎?他了解她嗎?當日的夏初又能知道什么?他至多只是看到了一片衣裾,一個日光下虛無的影子,就把她想象成相隔云端的如花美人,值得他用一生去愛敬想念,甚至不惜用一生作為犧牲,奉獻在她潔凈的祭臺前。 他們的先帝。 二十多年前的桃花,墜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阮詩用力地捏著自己嶙峋的骨節(jié),森森寒意像冰冷的蛇纏住了她的骨頭,像細密尖銳的針尖扎進了骨縫里面,她疼得幾乎無法忍耐,連手指都在發(fā)抖:“我如今也算是你的君王了,元恒與其再寫這些東西,何不再作一首思婦詩來聽聽。” 太可笑了,她幾乎要被自己的可笑氣死。到了這個時候,說這種毫無意義的話還有什么意思。如果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向自己的情郎傾吐情怨,總能用嬌俏婉媚的腔調(diào),將那些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欲講得萬分甜美。可相似的話,從她冷硬的口中說出,只會散發(fā)著丑陋陰森的鬼氣。 果然,屏風對面的人頓住了筆鋒。她聽見他像大海般沉靜柔和,無怒無怨的聲音,將她的疼痛襯托得更加可笑。 “安止,”他叫她的字,“人君有三德,能正人之曲,剛強以立事,和柔以治天下。安止自己想想,這三條品德可修齊了么?罪人以族,官人以世,又以何為王道?” 周武王率領諸侯大軍渡過黃河,在孟津誓師的時候,向三軍將士宣告,商紂王不敬奉天意,降災于下民,罪人以族,官人以世,罪惡滿盈,因此,是上天降下命令,要我們誅殺他的啊。 “——既沒有齊備人君之德,又不能行王道定王業(yè),談何君王?!?/br> 果然如此。談何君王,談何君王……阮詩反復默念著這四個字,像沉重的鈍劍割破她的心胸,又有滿盈的憤怒,一瞬間從鮮血淋漓的傷口里生根發(fā)芽,長出枝繁葉茂的憎恨。 先帝在世的時候,阮詩只能捱受她一筆之間發(fā)落下來的重刑,背負她一念之差拋到自己身上的罪名污名,而從來沒有資格去見這位九重宮闕之上絕代芳華的佳人。但是時至今日,世上沒有人比阮詩更懂得這位盛年病故,軀殼早已融作了山下塵泥的先帝。她們分明是同一只黑夜里的幽靈,同樣的骷髏,患上同一種焦渴的疾病,將肺腑五臟燒成黑洞似的齏粉。可是夏初在先帝的身上看到美人,卻只能在她的身上看到白骨。 她便因此而憎恨他。 被這種強烈的憎恨所驅(qū)使著,阮詩緩緩站起身來,說:“我若是殷紂王,那也罷了——”她踩著沙沙的腳步聲,乘著滿腔不可遏止的欲望,不由自主地向屏風對面一扇燈燭的微光里走去。 “——就只怕元恒沒有這個本事做周武王?!?/br> 這不是一個適當?shù)臅r機。之前所有的相會,都發(fā)生在靜默的夢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終,沒有交談,沒有言語,只是一個夢,在夢里骨骼相纏,抵死纏綿,不知前緣,不辨歸路,醒來的時候,甚至都無法確認夢的真?zhèn)???墒沁@個夜晚,她知道兩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路,也知道自己懷著彼此的憎恨越過這一段咫尺天涯的距離走到他的面前,與挑釁無異。 說到底,她究竟有什么可以和先帝相比呢?夏初所愛慕的先帝,殯天的時候只有二十九歲,永遠年輕,永遠美麗;但她自己二十九歲的時候,才剛剛嫁給夏初,之后的每一天容顏都在老去。先帝是天命所歸的儲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皇帝;而她被先帝一封圣旨推下泥潭,耗盡一生的光陰才滿身污穢地爬出來,每走一步都要踏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先帝是她的夢魘,是她生命里的陰霾,她卻將先帝當做自己行路的道標,必須要攀越的高山。她仰望著先帝昳麗的身影,仰望她一生的敵人,她真正的老師,在千萬個長夜中埋首于沉默與自卑的陰影,效仿著先帝隱約的輪廓,無聲地磨礪著自己的長劍。 她最終還是站在了光里,被燭火放大的黑影在壁上遮擋出巨大的陰霾。她看見夏初放下了筆,抬頭看著她。夏初一定會看她的,他注視她的視線不會像欣賞一枝稍縱即逝的花,品鑒一件可有可無的珍玩,不會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投向一個聲色娛人的美姬,一個共度良宵的妻妾。他只能用盡全力去面對她,仰視她,接納她,愛她,恨她,思考他們之間的關系,甚至他的視野里只能看得見她的存在。她在他的生命里無處不在地佇立著,黑暗展開翅翼擋住了每一盞燭光。他憎恨的那些幽靈,正站在她冷淡的影子里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嘲笑。 他是最漂亮的文人,最高潔的筆,最干凈的雙手,就該由最高的權(quán)力者來配他。 她伸出干澀如柴枝的手指,一寸寸度量過他細紋橫生的眼眉,風霜星布的鬢發(fā)。她的雙手向上移去,細長的玉簪被她拔在手里,束結(jié)的長發(fā)陡然間散落開來。她籠在手中,用指尖細細地數(shù),究竟他亮麗的青絲之間,已經(jīng)混入了多少白發(fā)。 說到底,他也不過四十歲而已。落在她手中的一叢發(fā)絲,卻已經(jīng)有一半褪去了顏色。他的外殼平靜溫柔得像一面平湖般的明鏡,颯颯東風,也無法吹起一絲漣漪。因此,只有用這種方式,細數(shù)明鏡邊緣的銅銹,她才能依稀丈量出在他心中煎熬的痛苦與絕望。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一向優(yōu)雅從容的他,竟然也有過這般驚慌急躁憂怖的時候——在軍中被明爭暗斗處處掣肘的時候,兵敗如山倒的時候,孤獨一人面對著親朋故舊及恩師的墳塋的時候,又或是被她監(jiān)視起來,徹底剝奪了一切希望的時候——激蕩的七情六欲淤積在他的五臟六腑里凋謝腐爛成刻骨的毒,嚙噬掉他鮮麗的青春與生命。她兩年前見他的時候,他雖然已經(jīng)與從前判若兩人,卻似乎并不像今夜這樣,她借著碧紗里的燈影,摸索著他冷玉般的臉與蠶絲般的發(fā),就像撫摸著一具水晶棺中的美麗尸骨。 他或許早已死了,自他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并不必等到她真正殺他的那一刻。 她忽然自指端微冷的觸感油然而生恐怖的戰(zhàn)栗,戰(zhàn)栗像煙火拋下的一萬點火星。guntang的情欲自她胸中的冰塊上沸騰,令她生出一種危險的沖動和欲望,她要脫去所有多余的衣裳,要將赤裸的肢體像藤蔓一樣糾纏在他的身上,用各種下賤的方式吻他,雖然消瘦無華的骨骼永遠不可能溫暖他,卻可以將森森鬼氣度送到他的胸中,像蛛絲綁住獵物,牽引住他縹緲疏遠的魂靈。他會在無邊黑海中復活,飲食鮮血化作他蘇生的激情,以滿懷欲孽的姿態(tài)剖開她的身體,與她合二為一,長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