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著這樣溫和漂亮的人為什么還是恐怖？

    四月里，武夷的山路上，一隊騎兵正從容地走著，為首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皮膚白凈，相貌極其清秀，說起話來文質(zhì)彬彬，雖然面上表情平淡，然而卻并沒有那種令人想要敬而遠(yuǎn)之的冰封神色。

    “陳先生，閩地話語之中，‘我’叫做‘挖’，‘你’叫做‘利’，‘她’叫做‘怡’，是么？”

    旁邊那個一身文士服的四十幾歲男子捻著胡須笑道：“不錯不錯，沐將軍發(fā)音非常標(biāo)準(zhǔn)，簡直和當(dāng)?shù)厝藳]有什么區(qū)別?！?/br>
    那個沐將軍通曉人情，聽陳先生這樣夸贊，雖然明知他是有三分客氣，心中卻仍是高興，抿起嘴來微微便是一笑，這一下更加顯得如同春風(fēng)拂面，讓人舒服得很。

    陳先生笑著又教道：“‘吃飯’呢，就叫做‘夾蹦’，睡覺呢，便叫做‘困眠’?！?/br>
    “夾蹦，困眠，夾蹦，困眠，似乎和吳語有些相似啊?！?/br>
    “閩地與百越頗有些瓜葛，有一些詞語也近似，將軍如此勤奮，估計很快就能與當(dāng)?shù)厝送ㄔ捔?，久聞將軍好學(xué)不倦，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br>
    那年輕的將軍微微又是一笑。

    陳先生眼神一轉(zhuǎn)，便瞟到跟在那將軍身后的副將，他乃是個老于世故的，連忙補了一句：“宮副將也是一個勤學(xué)之人，自從入閩以來，但凡有通譯轉(zhuǎn)述問話，總是細(xì)細(xì)地聽著，照此下去，不出三月兩月，宮副將便可以與當(dāng)?shù)厝藢φ劻??！?/br>
    那副將淡淡一笑，輕輕搖頭道：“我不像沐將軍那樣，但凡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做到很徹底，我只要大致能夠聽得懂也就罷了?！?/br>
    陳先生：宮副將，你莫非是十二生肖屬剃刀的？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一隊人回到崇安城中的府衙，剛剛在衙門中落座，便有人來報說，捉到了一個jian細(xì)。

    那將軍點頭便說：“帶他上來?！?/br>
    不多時，幾名軍士便推搡著一個平民服飾的人走了進(jìn)來，那人繩捆索綁，腳步踉蹌，一臉的驚惶，面上已經(jīng)給嚇得毫無血色。

    那沐將軍坐在桌案后面向下一看，心中暗嘆，這挑選細(xì)作的主官是什么眼神兒？怎么選了這樣一個明顯不像當(dāng)?shù)厝说能姳菜土诉^來？這人容長臉兒，唯一與閩地人有些相似的，就是皮膚比較白，然而眼窩微微向里眍?，顯得眼瞼很深，另外鼻梁挺直，嘴唇有棱角，也不是那樣厚，此時給人挾持著站在廳堂中央，脊梁雖然有些佝僂，也可以看得出身材高大，比自己常見的閩人足足高出一個頭。

    派一個這樣明晃晃的人來窺探敵情，簡直是生怕他不給明軍捉住啊，沐英真的懷疑當(dāng)時陳友定的軍官派遣探子時，問了一聲“你們誰愿意去？”，其他人齊刷刷往后退了一步，這時那軍官轉(zhuǎn)過身來，正看到這人十分突兀地挺身在那里，于是便道：“好的張三，既然你自告奮勇，那么便讓你去吧，探得消息重重有賞”。

    年輕的將軍打量了他幾眼，便說了一句：“給他松綁。”

    那兩個明軍士兵動手便將俘虜手上的繩子解了開來，放他兩條手臂自在了，只是雖然如此，那被俘的細(xì)作攏著自己的胳臂，兩眼直勾勾地望向地面，仍然是喘得厲害。

    上方的將官見他這副樣子，便很溫和地對他說：“你不要擔(dān)憂，我不會加害于你，現(xiàn)在同你好好地說話，我叫做沐英，你叫什么名字？”

    那俘虜聽說了沐英的名字，身體猛地一抖，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望著前方那張眉眼細(xì)致的臉，雖然那張臉十分秀美，此時又是表情平靜，半點沒有敵營主帥慣有的殺氣騰騰，可是俘虜卻仍然仿佛看到了鬼，眼神只在沐英臉上碰了一下，便連忙又垂下頭來，不住地?fù)u頭。

    沐英只見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住的往下落，那模樣活像是從水缸里撈出來的一樣，于是沐英便輕輕笑道：“你是剛剛從外面淋了雨進(jìn)來的嗎？怎的汗出如漿？我大明的營寨之中有這樣可怕嗎？待閩中歸于大明之后，彼此便是一家，你大可不必害怕。你聽得懂官話的，對嗎？”

    宮律和一聽他這幾句話，便不由得輕輕瞥了自己的老友一眼，居然對著一個俘兵說起笑話來，雖然只有一句，情況也有些稀奇啊。

    那人又顫抖著悄悄抬眼看了那高坐在上面的人一眼，低下頭來嘴唇發(fā)抖，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肯說，看那表情滿面掙扎，很顯然又是懼怕刑罰，又是想要保持忠貞，這樣子看來是想要挨得一時算一時，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個什么打算，只顧如同給冰雨凍僵一般戳在那里。

    宮律和坐在一旁，聽沐英一句一句慢慢地問那人從哪里來，來做什么，廳堂之中安靜得很，除了沐英溫和的說話聲，另一個十分清晰的聲音便是俘虜那急促緊張的喘息聲，偶爾還夾雜了兩聲嗚咽。

    宮律和仔細(xì)地審視這人的側(cè)臉，那俘虜著實驚慌得很了，也不知周圍的明軍要對自己如何，眼神慌亂畏懼，瑟縮地向旁邊瞄了一眼，正讓宮律和捉到，眼見這人視線散亂呆滯，似乎是再也撐不住的樣子，他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問旁邊的陳先生：“陳先生，閩語的‘瘋子’要怎樣說？”

    陳先生微微一愣，再一看那俘兵，馬上也明白了，他雖然是審時度勢與明軍合作的當(dāng)?shù)厥考?，然而看到鄉(xiāng)里子弟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也有些酸酸的，便略帶感慨地說：“叫做‘摸醒’。”

    宮律和點頭道：“眼看就是一個‘摸醒’了?！?/br>
    沐英顯然也看出這囚犯情況不對，不但臉色煞白，連嘴唇都白了起來，明明是一個長大矯健的身材，卻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那哽咽的聲音也越來越難以抑制，似乎馬上就要失聲哭了出來，若是那樣，事情就非常麻煩，于是他心思一轉(zhuǎn)，很平和地說：“將這降兵帶到我的房中去。”

    宮律和：俘兵，是俘兵，這家伙到現(xiàn)在還沒說求饒投降呢。

    陳先生的心中則微微一翻，沐英雖然絕不是一個殘暴的人，這些日子沒見他濫殺無辜，然而治軍也非常嚴(yán)明。從以往的經(jīng)驗來講，這樣被捉住的細(xì)作一般來講若是好好地招供，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然而遇到那般剛強的主帥，最是痛恨敵方諜報，往往是即使被俘的探子肯吐實，最后仍然是落得個處死的下場，更何況這人延挨了足足一刻鐘的時候，只怕是要拿下去嚴(yán)刑拷打，等他都說出來后再行處斬，以振軍威。不過沐英吩咐將這俘兵帶到他的房中，卻又是要怎樣行刑？沐英是個愛干凈的人，總不能弄得他房中血淋淋一片，晚上還要睡覺的。

    兩個兵士過來抓著那俘兵的胳膊就將他向外面拖，俘兵給他們碰到身子，登時慘叫一聲，兩眼望著沐英，驚恐地哀求道：“嗯摸安內(nèi)，嗯摸安內(nèi)……”

    宮律和輕輕哼了一聲，現(xiàn)在才想著“不要這樣”，方才好好和你說話的時候，你做什么去了？不過看沐英的樣子，也不至于弄得血rou模糊的，頂多嚇一嚇?biāo)?/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