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狝！”李瑾拉住阿狝的衣袖，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

    阿狝站住，回頭，目光有種特別無辜的殘忍：“干什么？我已經(jīng)謝過了你，再多的，我也沒有了。”

    李瑾的手開始打顫，然后是胳膊，緊接著整個身體都在戰(zhàn)栗，他努力張開兩片仿佛銹蝕在一起的嘴唇：“阿狝，對不起。”

    阿狝唇角浮起一種李瑾從來沒見過的笑，特別輕，特別淺，像是用筆十分敷衍地畫上去的。

    “好的，我原諒你了。當(dāng)初的事也不能怪你，我……那個時候也有不對?？梢粤税桑俊卑ⅹA語氣平和，特別善解人意。

    不！不可以！

    李瑾怔怔望著眼前的阿狝，胃部開始痙攣，一顆心直往下墜。他的阿狝不會這么好說話，不會這樣通情達(dá)理。他的阿狝被他捧在手心里，受不得一點點委屈。會跟他發(fā)脾氣，折磨他，不理他，一生氣就跑走，要他好言好語地賠禮道歉，做一大堆好吃的才肯邁著驕傲的小步子，踩在他的胸膛上，賞給他一個“暫時饒你一命”的睥睨眼神。

    不會這樣笑著說原諒你。

    什么樣的情況下，才會對伴侶的錯誤毫不在意，不再苛責(zé)？

    不愛了的時候。

    李瑾眼前發(fā)黑，五臟六腑好像在彼此吞吃，撕咬出一片巨大的，恐怖的，絕望的空洞。

    “阿狝……不要……別這樣……”李瑾聲音啞的不成樣子，眼前如同走馬燈一樣閃過阿狝各種各樣的神態(tài)，懵懂的，天真的，幸福的，憧憬的，期待的，最后變成眼前阿狝那雙深邃冷靜的黑眸。

    失去了……就再也追不回……

    “阿狝……我知道錯了啊，阿狝，你跟我捉了四千年的迷藏，還沒躲夠嗎？”李瑾眼底的淚水晃得讓人心酸，那種絕望和慘然簡直讓人不忍目睹。

    可是阿狝的眼眸依舊十分平靜，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

    “李瑾，”阿狝語氣安詳?shù)孟駛€已經(jīng)原諒全世界的亡者，“你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不是嗎？”

    李瑾搖頭，眼神恐懼到極點，他扯著阿狝的衣袖，仿佛想堵住阿狝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可是阿狝依舊繼續(xù)說下去，仿佛還帶著一點看笑話似的惡意：“你愛的阿狝早就不見了。我已經(jīng)不是你的貓，你也再不是我的魚。”

    “不……不……阿狝……阿狝……別……求你……別……”李瑾痛到極點，身子傴僂下去，擠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磨出了血。他慢慢跪下去，抱住阿狝的腿。他的腦子被阿狝那句話整個炸碎了。他們最初的相遇，最深刻的牽絆就這樣被阿狝抹除。他已經(jīng)疼得失去思考的能力，道歉，挽回，祈求，這些全成了模糊的碎片，在腦子里漫無目的地漂浮。

    他只是本能地抱住阿狝。

    不能放開，一次錯過就是幾千年，再一次放手，他們可能就再無相見之期。如同置身冰天雪地，除了抱住手里的人，他根本維持不了完整的思維。李瑾的心神已經(jīng)快被無法抵擋的絕望壓垮。

    四千年的追尋，他一直想要重新抱在懷里的，一直支撐著他的，讓他有勇氣踏過無邊冰冷孤寂的，難道真的是再也追不回的泡影……

    “放手！疼！”

    神智瀕臨崩潰的李瑾被阿狝的一聲叫疼輕易地喚醒。

    即使下一秒就要死去，他也絕不會對阿狝的傷痛無動于衷。

    他慌慌張張地放手，抬頭就看見阿狝不太高興地皺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讓他快要痛到崩滅的神智恢復(fù)了一點生機。

    不對……不對的……

    無論怎么變，阿狝終究還是阿狝。

    即使成熟了，長大了，內(nèi)里還是那個人。自己怎么鉆進(jìn)了牛角尖？

    阿狝……是不是在換種方式……懲罰他？

    阿狝掙脫李瑾的手，輕輕一個縱躍，就已經(jīng)消失在密林間。紅色衣角沒入一片濃綠的剎那，李瑾心臟劇烈收縮，然后就發(fā)瘋一樣狂跳起來，像是要沖破胸膛，喉管隱隱泛起血腥。

    不行，他根本接受不了阿狝再一次從他眼前消失。他有點踉蹌地起身，胸腔里還是疼得要命，腦子里仍舊亂得像是被轟炸過的廢墟。但有一點他十分清楚，無論阿狝變成什么樣子，一舉一動仍然能輕易地牽動他的心神，看不見阿狝，他就像被摘掉了心肝一樣。李瑾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是有些渾噩地跟在阿狝身后。

    此時李瑾已經(jīng)是遠(yuǎn)超十四月的福運真龍妖皇，一個動念就可能決定某個勢力，某一方水土的興衰起落，人間種種悲歡離合，妖界形形色色的命運沉浮，在他眼里都有跡可循，清晰得如同手掌上的紋路。

    阿狝的蹤跡，自然瞞不過他的感知。他不敢上前，就一路跟著，阿狝也知道他跟在后面，卻仿佛并不在意，該做什么做什么，根本不在乎的樣子。

    阿狝的行動好像并沒有什么目的性，只是隨意閑逛，也不怎么吃東西，總是餓得沒法子了才隨便湊合著吃一點點。而且一天有一大半時間都在睡覺。隨便找一個地方，鋪了軟墊，連個防御都不放，就那么窩起來一睡就是大半天。

    李瑾在后面看得要心疼瘋了。他的阿狝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苦？以前阿狝什么都要用最好的，食物的味道差一點都不會入口，睡的地方有一點不舒服都要炸毛。冷了要他抱著，熱了要他扇風(fēng)，幾天不給他送上新鮮的美食都要食欲不振，現(xiàn)在居然就這樣敷衍了事！

    難道阿狝這幾世，這些年都是這樣……

    李瑾眼睛發(fā)紅，恨不得立即沖出去把身上所有的美味都喂給阿狝吃?？墒撬植桓?。

    他實在心疼得受不了，只好悄悄地在阿狝準(zhǔn)備休息的地方放上一個小窩，比最初仙境湖畔的奢華小貓窩還要精致舒適，里面鋪滿了柔軟蓬松的羽絨厚墊子，還在旁邊放上了阿狝最喜歡吃的秘制醬汁炸魚塊。

    可阿狝只是目不斜視地走過，照樣找了個地方隨便睡下，也根本不吃東西。

    李瑾急得覺都睡不著，每看到阿狝吃一點苦頭，他的心就會痛上十分，可是又毫無辦法。他不敢勉強阿狝，更不想惹他生氣，只能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看著。這種眼睜睜看著心尖尖吃苦受罪，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感覺簡直是最可怕的懲罰。

    一位可稱當(dāng)世最強的妖皇，竟然給硬生生熬出了黑眼圈。

    而且，李瑾發(fā)現(xiàn)，不好好吃飯睡覺其實只是最基本的，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

    阿狝不要命。

    或者說，阿狝對于生死根本不上心。一副活著就慢慢活，死了也無所謂的模樣。

    四千年過去，天地已然變了一番模樣。

    人間界靈氣不斷減少，瀕臨枯竭，妖界的靈氣卻變得異常狂暴，普通妖靈吸收煉化靈氣都要冒著爆體的風(fēng)險，就這樣還不一定能吸收到多少。就在靈修兩界人心惶惶的時候，突然傳出一個消息，在人間界和妖界的外域虛空有二十四棵無根木，只要得到足夠多的無根木，栽種到人間界或者妖界里面，就能恢復(fù)原本的修煉環(huán)境，甚至更上層樓。

    已經(jīng)快被逼瘋的妖靈和人類徹底瘋狂了，為了搶奪虛空中的無根木，人類和妖靈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原本還能和平共處的兩個世界頓時狼煙四起。

    此時正是搶奪得最激烈的時候。二十四棵無根木已經(jīng)全部找到，但是不停地被人類和妖靈爭搶，轉(zhuǎn)手，更有其他懷著邪惡心思的人渾水摸魚，許多隱世多年的妖靈和人類大能都紛紛出手，人間界和妖界處處都是危機。

    阿狝一個八月的小妖靈，還在到處蹦跶。哪里有事他就往哪里晃。妖皇跟人族大能打架他也敢往上湊，要看熱鬧。

    李瑾看得提心吊膽，雖然他很強，可是人家殺死阿狝就跟拍死一只蚊子一樣，他想要救都來不及。李瑾實在擔(dān)心的受不了，就悄悄把阿狝想要觀摩的斗毆目標(biāo)都給弄走。然后阿狝就真生氣了，目光冰冷地看著他，沒等他解釋求饒就消失不見。

    李瑾嚇得魂飛魄散，用盡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故意躲起來的阿狝?？床坏桨ⅹA，各種可怕的猜想在腦中輪番上演。阿狝出事了，阿狝被大妖捉住折磨，或者阿狝干脆又放棄了這一世的生命……李瑾再一次重溫了最初相處時，小黑貓生氣躲他的痛苦經(jīng)歷。

    只要阿狝愿意，永遠(yuǎn)有辦法把他整治得痛不欲生。李瑾心急如焚，卻不知怎么有種酸澀柔軟的痛在心底一點點萌生——果然，無論怎樣，他的阿狝永遠(yuǎn)都是同一個脾氣。

    李瑾果斷賠禮道歉，保證再也不干涉阿狝的看熱鬧日程，然后沒日沒夜地找，才在幾天之后，又感受到了阿狝的氣息，貓祖宗已經(jīng)朝著一處無根木的所在地溜達(dá)過去了。

    李瑾快要急得焦糊的心這才落回肚子里，抹干凈眼淚和汗水，再次跟在他的寶貝貓后面，用全副心思提防任何有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

    這樣一路追著護(hù)著，幫阿狝解決了三次足以致命的危機之后，李瑾簡直要發(fā)瘋。他都不知道阿狝這么多年是怎么活過來的。一次又一次看著阿狝在自己眼前陷入生命危險，阿狝卻連逃都逃的一點都不認(rèn)真，李瑾心底繃了四千年的那根弦一點一點地拉緊，眼看就要崩斷了。

    阿狝嫌棄李瑾總像個背后靈似的跟著他，時不時就使個什么手段甩開他一陣子，要不是李瑾實在太強，實在甩不掉，貓爺早就跑得無影無蹤。

    每次被阿狝甩掉，李瑾就更加焦灼一分，整個人像一張繃緊的弓。這次又是長達(dá)半天感覺不到阿狝的氣息，李瑾的身形像個幽魂一樣穿梭，在方圓幾千里來回游蕩，滿腹恐懼地尋找阿狝的身影。

    只聽前方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阿狝的氣息忽然出現(xiàn)，李瑾立即像是劍一樣插過去。入目的場景簡直讓他目眥欲裂。

    一只級別高達(dá)十三月的妖藤將阿狝牢牢捆住，一點一點拖向藤身上一個長滿巨齒的孔洞。阿狝垂著頭，仿佛已經(jīng)失去意識。烏黑的發(fā)披散下來，只看到線條精致柔和的下巴。

    李瑾厲嘯一聲，躍入空中，袍袖揮舞間，屬于福運真龍的福澤靈氣瞬間變化，無盡的死氣包裹中，李瑾臉色慘白如同厲鬼，懸停于半空，手中出現(xiàn)一本灰白色的書卷，書冊打開，無數(shù)慘白劍芒帶著死氣直接沖向妖藤。

    妖藤發(fā)出恐懼到極致的尖嘯，可是身體卻被那灰白死氣定住，不能挪動一絲一毫。巨大的樹藤在灰白色的死氣里無聲無息地化作飛灰，留下一段翠綠色的結(jié)晶。只有捆住阿狝的那段藤還翠綠翠綠的，支撐著阿狝的身體，不讓他摔在地上。

    李瑾雙眼發(fā)花，身體還在不斷顫抖，這鬼齒藤兇悍無比，一旦與它爭斗，它會瞬間將已經(jīng)抓住的獵物絞成幾段，如果沒有死氣，他根本沒把握將阿狝全須全尾地救出來。差一點，差一點阿狝就又要離開了。

    他慌忙抬頭看阿狝，發(fā)現(xiàn)阿狝正有點驚呀地看著他。

    李瑾突然明白過來，阿狝剛剛根本就沒有昏迷，他的意識是清醒的，卻一動不動地任由鬼齒藤拖著他走向最慘烈的死亡！

    李瑾太陽xue突突的跳，血液在血管里瘋狂的尖叫呼號，渾身都在戰(zhàn)栗。他性子沉靜，從來不是情緒激動外露的人。他這輩子所有的大驚大喜大悲全都因為阿狝，只因為阿狝。

    阿狝這時候卻歪著頭看他，唇角又出現(xiàn)了那種根本沒有落進(jìn)眼底的笑。

    靜默又轟然的一響，李瑾心中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終于斷了。他一把撲過去抱住阿狝，難以控制地淚如雨下。

    “……阿狝……你要怎么樣呢？……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李瑾臉色紅得發(fā)脹，淚流滿面，狼狽不堪，哪還有半點金鱗妖皇的氣度，眼中滿是絕望無助的愴然，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傷痛。

    “為什么不跑？啊？你為什么不跑？……你不想活了嗎？阿狝……你怎么能……阿狝，阿狝……”

    一聲聲叫得痛徹心扉，絕望至極。

    一時怒急痛極，李瑾想要在阿狝背上拍兩下，可是怎么也舍不得，只是氣得淚珠滾落得更快更急。

    阿狝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安靜地被他抱著。

    “阿狝……我求求你……嗚……我求求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不要，不要再讓我眼睜睜看你離開……你可憐可憐我吧……”

    阿狝沒有說話，手掌撫上了李瑾的胸口，那里，正藏著五個貓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