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余近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他暈眩了許久，此時才總算回復(fù)點神智，但眼前仍是模糊的，四肢也綿軟，幾次想爬起來卻又跌了回去，喉嚨更是火辣辣的疼。他趴在地上咳嗽許久，才終于順過氣來。

    余近半坐在地上，下體的感覺讓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剛要站起來，卻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白色的外袍。

    余近晃晃腦袋，努力想端詳清楚面前的東西，但等他真正看清以后，卻整個人都如墜冰窟。

    這是師父的外袍。

    之前與他分開的時候，師父穿著的就是這件衣服。

    余近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他兩手環(huán)抱住自己的胳膊，衣服被他緊緊抱在懷中，但他仍然感覺到徹骨絕望與寒冷。

    即使在幻境中度過了五十年，余近對孟櫻殊仍然是仰望著的，并且打從心里覺得不安。師父那般完美，自己有資格陪伴在他身邊嗎？他有資格獲得這樣的幸福嗎？

    事實證明，他確實是不配的。

    孟櫻殊的衣裳質(zhì)地精良價格不菲，但此時卻蓋在自己這具骯臟至極的身體上，就和他本人一樣，他的存在根本就是玷污了師父。

    余近惴惴不安，腦袋里也一片空白。

    然后，他突然抬手給自己了兩個巴掌。

    ——現(xiàn)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那個cao縱黑霧的家伙殺了小漁村所有的人！和這點比起來，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

    他雖然之前思維混沌，但也知道那男人是想殺了自己的，可現(xiàn)在自己卻沒死，身上還蓋著師父的衣服……師父遇見那個人了？

    強迫自己把之前發(fā)生的事暫時忘卻，余近踉蹌的往前走——剛才在那邊好像有聲音傳過來。

    余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再管了，他只想殺了那個男人，那個殺人兇手！其他的……其他的就讓他暫時逃避吧。

    余近的氣海完全被那男人震碎，經(jīng)脈如同針扎一般的疼，他使用不了靈力，現(xiàn)在只能跟普通人一般，一點一點的往前挪動腳步。

    不知走了多久，那種轟隆轟隆的震動越來越大，聽聲音應(yīng)該是有高人在斗法，余近現(xiàn)在沒有自保能力，也不敢太靠近，只得費力地爬到一邊的山坡上，往發(fā)出聲音的地方看。

    此處正是聊國乃至整個霧土暌里都十分有名的萬劍坑。傳言在幾百年前，有一枚隕星降臨此處，才砸出這樣一個大坑來。

    隕星罕有，更是少見的制劍材料，但因為此顆隕星體積極為龐大，靠人力無法搬走，便吸引了無數(shù)鑄劍師來此。他們在附近落腳，安營扎寨，鑄出無數(shù)兵刃，有些廢棄的刀劍就會干脆扔在這里。

    后來這群人越聚越多，也漸漸有些名氣，甚至集結(jié)成一個村落，再后來演變成了一個以鑄劍為名的城池——藏鋒城。這里家家戶戶幾乎都會鑄劍之法，也因為古往今來的習(xí)俗，斷劍或打造失敗的廢劍都會扔到這個坑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無數(shù)劍鋒直指蒼穹，便成為了有名的“萬劍坑”。

    當(dāng)然說來說去，這都只是些凡人的東西，而此時在萬劍坑的上空，卻有兩人正在用仙術(shù)大打出手，黑色與黃色的光束你來我往，每一次相撞都地動山搖

    余近仰著頭去看，便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孟櫻殊，另一個則是黑衣人。

    “……倒是我小看你了?！焙谝履腥四樕绕綍r更加慘白，他的嘴唇再也掛不住戲謔的笑容，而是深深的抿起。

    對他的話，孟櫻殊充耳不聞，他面色冰冷，只把最致命的招式往黑衣人身上招呼。

    他甚至都不愿意用自己最拿手的幻境，只想親自手刃此人。

    此時黑衣人也不好受，他和孟櫻殊同為結(jié)丹后期，但他是魂修，本來應(yīng)該比幻修更強一些，卻沒想到眼前這人竟然處處壓制著自己，從剛才打到現(xiàn)在，他竟有些力有不逮了。

    他之前看到來人是個結(jié)丹期，還有些失望，因為他不覺得對方有能耐殺了師兄，但現(xiàn)在看來……

    就在男人狼狽躲閃的時候，他眼睛余光一瞥，就看見了正站在遠(yuǎn)處山峰上的余近。

    男人不禁勾起唇角，看向孟櫻殊道：“原來是你嗎？”

    孟櫻殊完全不想和男人廢話，手上招式不停，卻聽得對方道：“是你殺了我?guī)熜郑职蜒灾湟频侥抢素浬砩系?？?/br>
    “不準(zhǔn)這么說他！”孟櫻殊先是冷聲喝道，隨即一愣，然后震驚道：“……你和他提過言咒？！”

    男人心思活絡(luò)，一看他的反應(yīng)，瞬間猜出真相，笑道：“原來如此，你是瞞著他做的！怪不得他看起來毫不知情！”

    此時孟櫻殊已經(jīng)亂了方寸，黑衣人心道機會來了，便cao縱黑霧向他吞噬而去，而那人慌亂之間被他得了空隙，就這樣被包裹在黑暗之中。

    余近在下面看的著急不已，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兩人都被黑煙籠罩住，卻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余近竟除了暗自祈禱外別無他法。

    而黑煙之中則是那男人的領(lǐng)域，他見孟櫻殊長的極美，剛才又好好玩弄過余近，此時心里不禁yin念大動，倒是不舍得直接殺了孟櫻殊，而是伸手要去抓他。

    只是他剛剛接近孟櫻殊，心里頓時暗叫不好，急忙想往回撤。

    明明在這黑霧中，孟櫻殊應(yīng)該什么都看不見、也無法動彈才是，但此時他看著男人，嘴角卻勾起一個極為諷刺的笑來。

    “你根本不是……！”男人一震，想要反抗卻是來不及了，就見孟櫻殊右手五指并攏豎在身前念了一句什么，隨即伸掌向他拍來。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黑衣人從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要灰飛煙滅的心悸感居然讓他發(fā)揮出潛力，他猛的展開自己的煉獄圖，竟是將自己的靈魂抽出收入煉獄圖中，而rou體則選擇了自爆！

    修士自爆，尤其是黑衣人這樣已經(jīng)結(jié)了丹的修士，威力是極強的，能輕易轟平一整座城池不說，甚至連元嬰修士遇到了，也會身受重傷。

    但此時孟櫻殊的臉上卻一片平靜，眼看男人的身體從內(nèi)部炸出金光、馬上就要爆炸，孟櫻殊右掌輕輕一收，那爆裂的光團竟然猶如時間倒退一般，轉(zhuǎn)眼就收縮了回去，消失在了孟櫻殊掌心。

    孟櫻殊冷笑一聲，又看向那張煉獄圖，此時圖中小漁村村民仍然在慘叫著遭受小鬼凌虐，但那用筆墨勾勒出的男人卻是驚恐萬分的看向畫外的孟櫻殊。

    “……呵。”孟櫻殊食指連點，在煉獄圖上畫出一個無形的陣法來，等他最后一筆完成后，那陣法突然發(fā)出一陣金光，隨即消失不見了，而煉獄圖上所有的人包括小鬼，全都定格在一個動作上，仿佛變成了普通的畫作。

    直到這些做完，孟櫻殊才輕拍自己一掌，吐出一口血來，然后伸手揮散了那黑霧。

    “師父?。。　?/br>
    一見孟櫻殊的身影，站在山坡上的余近就忍不住大聲呼喚，天知道他剛才有多么焦急！

    那黑衣男人有多強他是清楚的，在孟櫻殊被籠罩的那一瞬間，他愿意遺忘自己剛才的遭遇，甚至愿意放棄血海深仇，只希望他的師父能夠平安歸來。

    孟櫻殊緩緩降落在他面前，臉色蒼白如紙，看著他卻安撫的笑了一下，將畫軸遞了過去，道：“那賊人將自己封進了畫里，我雖拿他沒辦法，但他也同樣出不來。不過你放心，我認(rèn)識一個很厲害的魂修，一定能將其他人的魂魄釋放，讓他們進入輪回?！?/br>
    余近展開畫，見小漁村民沒有再遭受酷刑，才勉強安下心來。他將畫軸卷起，然后看向了孟櫻殊。

    “師父……”

    孟櫻殊看著他，竟也顯得有些局促，僅是一瞬，他便目光堅定的走上前，拉住余近的手，道：“近兒，無論怎樣，為師都會……近兒！你的氣海！”

    孟櫻殊原本以為余近只是出了什么茬子，才會靈力全無，但此時肌膚相貼，靈力在余近身體里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他體內(nèi)已經(jīng)千瘡百孔，更重要的是氣海完全被毀。

    余近悲戚一笑，道：“師父……近兒怕是不能再陪伴在你左右了?！?/br>
    從此以后，他就是個凡人，甚至比普通凡人還不如，怕是根本沒幾年好活。

    “怎么會這樣……不會的……”孟櫻殊少有如此激烈的情緒時候，此時眼圈都紅了：“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雖是這么說，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誰都知道，氣海是一個修士修煉最必要的基礎(chǔ)，沒有氣海，就無法吸收容納靈力，更別提修煉。

    古往今來所有氣海被毀的修士，無一例外只有一個相同的下場。

    “師父……”見孟櫻殊如此傷心，余近也覺得鼻子發(fā)酸，他被孟櫻殊緊緊擁在懷里，卻不知說些什么。

    “近兒……我不想和你分開……”孟櫻殊的聲音帶了一絲喑啞，嘴上第一次說這種帶點撒嬌的話，卻是在這種情況下，余近想笑又笑不出來，孟櫻殊將額頭與余近相抵，聲音里滿是痛苦：“是師父不好，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

    “師父，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余近拍了拍他的后背：“別自責(zé)……這是我自己的疏忽?！?/br>
    余近蹭了蹭孟櫻殊的臉頰，笑：“能和你偷來五十年光陰，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br>
    在那一瞬間，余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他感謝曲凌波，讓他起碼可以和師父相處過一輩子，那已經(jīng)很值了。只是得勞煩師父最后一次，希望師父能幫他解開小漁村村民靈魂上的束縛，他的凡人之軀已經(jīng)做不到這點。

    “傻孩子。”孟櫻殊捧著他的臉，然后輕輕吻上他的唇：“對不起?！?/br>
    余近想說的還有很多很多，只是下一秒，他的世界卻是突然天旋地轉(zhuǎn)，有下墜的感覺，然后就是全身上下的劇痛。

    怎么……回事……？

    余近睜著眼，他仰躺著看向前方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要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好痛，好痛，身上每一個地方都好痛！

    眼睛只能睜開一只，余近張開嘴，血沫就爭先恐后的從嘴里流出來，喉嚨仿佛再次被什么東西扼住了，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孟櫻殊就站在他的身邊，低首垂淚，晶瑩的淚珠從他那雙極美的眼睛里掉落下來，看的余近心痛不已。

    別……哭……

    他下意識想為孟櫻殊撫平眼淚，卻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

    真的好痛！

    他想抬手，卻感覺到自己的手掌似乎被什么東西抓住了，根本動不了。

    為什么這么痛？

    他張了張嘴，流出來的血水已經(jīng)將他整個下巴染成了鮮紅色，他想發(fā)出聲音，喉嚨里卻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簟?/br>
    他的喉嚨被身下的長劍完全穿透了，每次他想出聲，喉嚨上的血洞就會冒出一個又一個的氣泡來。

    他的胸膛也被刺穿了，腹部更是同時透出來三柄劍鋒，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腿、他的胳膊、他的手，都被死死的釘在了地上。

    是萬劍坑，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山坡上滾落下來，摔在了萬劍坑上，只是一瞬間，就被那無數(shù)的長劍刺了個通透。

    他怎么會掉下來呢……是了，剛才他感覺到有人推了他一把。

    ——是師父把他推下來的。

    為……什么……？

    他發(fā)不出聲音，轉(zhuǎn)不了頭，只能用眼睛死死的看著身邊流淚的孟櫻殊，用嘴型問道。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想你哭什么呢？我才應(yīng)該是哭的那方呀，只是眼睛好干，除了看向孟櫻殊什么都做不了。

    “對不起……”孟櫻殊看著他，眼睛已經(jīng)紅成了個兔子，顯得可憐，卻不損他的美貌，然后他說：“近兒，我騙了你?！?/br>
    “我修的不是有情道，而是……無情道。”

    無情道不算常見，修士雖大多摒棄情愛，但無情道更為冷酷殘忍，他們不在意親情、友情、愛情，不在乎別人也不在乎自己，似乎不知情感為何物，如同人形的機器。

    “他們的修煉方法……太蠢了，一旦遇到瓶頸，上百年都無法突破?！毙逕o情道對修士的要求極高，可畢竟人生在世，誰能真的一點牽掛都沒有呢？

    “所以我選了另一條路……先是有情，再是無情?！泵蠙咽饪粗嘟?，此時他臉上雖仍有淚痕，神情卻恢復(fù)了平靜：“近兒，我是真的喜歡你的，你資質(zhì)雖不高，卻勝在努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你是真正的用情至深之人，事情本來不應(yīng)該這么早發(fā)生……”

    他本來選擇了余近，是想和他結(jié)為道侶，兩人相濡以沫幾百年，感情自然不是他人可比擬。

    但……

    “你實在太大意了，氣?？墒且粋€修士的全部?！泵蠙咽鈬@息著，他看著余近仍然痛苦和迷茫不解的眼光，道：

    “我確實是用心去喜歡你的，先是對你有情，再殺了你……這可不正是真正的無情道嗎？”

    他說著，渾身攀升起一股極為恐怖的氣勢。

    他將自己最在意的人親手推下山崖、插在萬把劍鋒之上，不可不說確實殘酷無比、心腸堅硬無人可及，所以僅是這一點，就穩(wěn)固了他無情道的道心，讓他結(jié)丹后期的修為如暴風(fēng)一般攀升，竟然沒有渡劫，就輕輕松松就到達元嬰初期、甚至直接升至元嬰中期修為。

    這是從來沒有人能做到的事。

    孟櫻殊輕嘆了一口氣：“我回去的時候，醉歡宗已經(jīng)被滅，于霜他們也不見蹤影，沒能親手殺了他們實在可惜。否則，我應(yīng)該能一舉成為元嬰后期。”

    若是余近不那么早毀掉氣海，真的和他相伴一生，到時候自己再出手，怕是能直接渡過淬神，孟櫻殊惋惜著。

    但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這么做，余近已經(jīng)失去氣海，更何況他還知道了言咒的事，放任下去也是個隱患。

    而余近身上的劇痛仿佛也感覺不到了，只是呆愣的看著他。眼前的這個人，看起來是師父的模樣，發(fā)出的是師父的聲音，可是為什么……卻這么陌生？

    原來，原來所有的體貼入微、所有的濃情蜜意，只是因為他選擇了自己，去做那個“祭品”。

    最初將余近放在醉歡宗，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不是因為他疏忽，而是因為他根本不在意；把余近收為弟子，對他好到極致，不是因為他愧疚，而是覺得他做為棋子也不錯；看見余近與黎判交合，他想的不是禮義廉恥，而是原來……原來徒弟還可以這么“用”。

    想讓余近喜歡上他，簡直太容易了，只是勾勾手指，只是稍微給他一點好處而已，那孩子就像一條狗，顛顛的跑過來匍匐在他腳邊。

    好下賤啊。

    余近曾經(jīng)想過，能當(dāng)孟櫻殊的徒弟，實在是他三生有幸，粉身碎骨也定要回報，可是……

    “你現(xiàn)在死了，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br>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