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傾耳去聽，原是父親在告訴母親明兒一早要去長江汲水的事兒。

    慢了不只一拍，花椒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心如擂鼓，哪里還顧得上旁的。(.. )

    ☆、第七章 重重

    其實花椒并不知道的是，在她生病那晚，秦老爹秦老娘思慮再三，召集兒子兒媳長孫長孫女上房議事兒，為的就是汲水。只剛起了個頭，她就驚了風(fēng)，闔家都動了起來，這才沒了后話。

    羅氏這些天心里眼里只有一個花椒，早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后。還是這會子聽得丈夫再次提及，心里咯噔一下，才想起還有這么一樁迫在眉睫的棘手事兒。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不由愁容滿面。

    咬了咬唇，還是沒能忍住，望向丈夫：“我曾聽人提過，說是從咱們這到長江邊，那得繞過半個長塘湖，來回少說也得兩三百里地兒……公公和二伯他們，不能不去嗎？”

    秦連豹坐在床沿上，細(xì)長的大手輕輕拍著似乎又睡得不大安穩(wěn)的花椒，哪里不知道妻子的擔(dān)憂。等到小女兒又睡得安穩(wěn)些了，才細(xì)細(xì)說與她聽：“后山上的那三五口泉眼出水一天比一天少，今兒更是只有前兒的一半，怕是再撐不了幾天了。蓮溪已經(jīng)干了，長塘湖看著水面極大，實際上淺的很。我小時候去過，差不多只有半丈深，聽說也已撐不住了。想來長江總是干不了的……雖說道兒確實遠(yuǎn)了些，可除了這個，眼下也實在是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羅氏不大知道，秦連豹心里頭卻是清清楚楚的，村里頭的族老們其實早就在商議去遠(yuǎn)處汲水的事兒了。

    只因路途未知，又思忖著好歹還有一線生機，仗著蓮花山的山泉還能熬上一熬，不似旁的村子早已絕了活路，便無人肯去。自家又因著椒椒的病，求醫(yī)問藥的，誰都顧不上這茬兒，這才擱置了下來?？裳巯聦嵲谑菗尾蛔×?，這才只得舊話重提，重新籌劃起了汲水的事兒。

    一開始還指望著七八里開外的蓮花蕩，后來又打算去三十多里外的長塘湖。到了現(xiàn)在，卻是只能把命搭在長江上了。

    只到了這一步，別說村里公議去汲水了。就算沒人肯去，為著活命，為著孩子，自家無論如何也是要想法子的。

    畢竟他們已是等不起了，誰知道到頭來，等來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

    聽說就在兩天前，東邊漏斗灣已是湊了十來人，趕了牛車鋌而走險往長江汲水去了。走了二十來里地到了長塘湖，就想著人行魚道從干涸的湖底穿過去，也就快到長江了，卻是能少走好幾十里地的。哪知沒走多遠(yuǎn)，蔫耷耷的黃牛不知怎的，發(fā)了瘋似的一個勁兒地往湖心跑，七八個青壯漢子都勒不住，青紫綠黯摔傷了好幾個。好容易把牛拖了出來，沒幾步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兒，卻是一步都不敢往前走了。何況黃牛已死，如何汲水。一氣兒拖著黃牛跑了回來，個個跑到血崩心。這才知道那牛不是旁的，原是吃了一肚子的濕泥，活叫撐死的……

    想到這消息傳過來，村里頭好些人都弱了聲氣兒，秦連豹也不由躊躇了起來。

    羅氏同秦連豹兩口子坐在床沿上竊竊低語，花椒側(cè)著耳朵聽了個分明。

    也是頭一遭知道，原來蓮溪縣距離長江竟這樣近，甚至很有可能就在長江邊上。

    這可算是她這些日子以來聽到過的最好的消息了。

    心下稍定。

    但愿，這長江就是她知道的那個長江。

    畢竟孕育了中華文明的這兩條母親河，黃河枯竭、斷流、改道的，都并不少聞。長江枯竭，歷史上兩千多年也只出現(xiàn)過兩次，還都是天生異象，并不是干旱的緣故。

    只汲水……

    前世也曾聽過見過，西南邊陲就有地方旱季干旱，等到雨季照樣干旱。老百姓們只能肩背車載，不遠(yuǎn)數(shù)里去汲水。還有隔壁國家，因為干旱，專門多討兩個老婆為的就是汲水。

    對于花椒來說，這一切都太過遙遠(yuǎn)了。

    不過花椒知道，不管發(fā)生什么，她只有面對一條路。

    可旁的不說，就說這往返兩三百里地兒的路程。

    擱在現(xiàn)代社會，這根本不算個事兒。可擱在眼下，能依仗的基本只有兩條腿，就算尋常人每個時辰徒步二十里，叔伯們因著自幼跟著祖父練過幾招幾式，身體素質(zhì)比一般人強上一截。不吃不喝不睡覺，一天一夜怕也到不了家。

    更何況，還是在身體欠佳、精神不振、天氣酷熱、飲食不周、路途不熟、前路不知等等的惡劣條件下。還要汲水……只想想，花椒都頭皮發(fā)麻。

    心底焦灼，花椒半晌都不曾覺察到，輕拍著自己的大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羅氏坐在秦連豹對過，早已發(fā)覺了丈夫神色間的猶豫。夫妻十載，略一思量，已是明白了丈夫的躊躇。嘴唇翕翕，到底沒有做聲。

    秦連豹看著，神色間陡然就有了幾分愧疚，嘆了一口氣，低聲與羅氏商議：“爹娘的意思是讓我和大哥留下來看守門戶……”

    當(dāng)時秦連豹沒想到老爺子會讓他留下來，可再一細(xì)想，也不無意外。聽得父親這樣說，二哥同老四、老五都一口答應(yīng)再無二話。只大哥卻提出他也跟著去汲水，讓自己和五弟留在家里。畢竟五弟年紀(jì)還小，而椒椒大病未愈，羅氏也送了半條命，卻是再經(jīng)不起什么了。自己在家，她們娘倆也能安心些，起碼不用牽腸掛肚。

    五弟當(dāng)時就跳了起來，說什么都要去。而他思來想去，也有自己的打算：“椒椒病了這些天，勞動一家子俱是忙前忙后的……現(xiàn)下椒椒已然好了，我留在家里……倒不如跟著爹爹去汲水。多個人，也多份膽……”

    到底說出了口，秦連豹望著羅氏。

    羅氏低垂著頭，接過手輕輕拍著花椒，并不看他，也沒有言語。

    她當(dāng)然不愿意。

    話是這個理兒不錯，她也不是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

    可旱成這樣，家里頭雖還太平，日子也勉強過得?？赏忸^……聽說現(xiàn)如今一斗米麥已是賣到了三貫錢，就是雜糧一斗也得兩貫多，清水更是價比白銀，世道已經(jīng)亂了。

    好些個村子已然空了，老老少少但凡能走能動彈的都往城里逃。就算大多根本進(jìn)不了城，只能貓在城外城墻下的窩棚里，靠著士紳富戶施米活命，還是不斷的有人拋家舍業(yè)，只求活命。

    就是蓮溪邊的這些個村落，以往都說九曲十八灣，灣灣是一家。往日里從來都能情同一家共同進(jìn)退，到了這會子為著活命，不也開始明爭暗斗，各自下絆子了么！甚至就是周家灣，同族之間，甚至于親兄熱弟的，不也有人開始為了一口水打仗相罵下狠手了么！

    更別說這來回兩三百里地兒了，叫她如何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