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冒出許多侍從來，熱熱鬧鬧將大門圍了一圈。太醫(yī)不由回頭望去，寶相花圖案的卵石路上多出一人，身著青綠官服，發(fā)束墨冠，長青的柳枝仿佛要在他的頰邊綻出一朵花。

    太醫(yī)與修撰平級，此時不過點了點頭，“三公子?！?/br>
    賀蘭津看也不看他，高聲喊道：“母親準(zhǔn)備好了么？我?guī)Я嗣t(yī)回府?！?/br>
    太醫(yī)冷冷道：“公子竟不知太后殿下.體恤臣工，命小官出宮請脈？”

    賀蘭津眼波一轉(zhuǎn)，“我何時阻了大人請脈？”他醒悟道：“啊，敢情是我家茶房沒有招待好大人，大人請先去東廂喝上一壺粗茶，不急著回官署。”

    太醫(yī)剛要發(fā)作，卻見賀蘭津身后又走出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長長的烏紗掃過地面卵石，舉步間露出粼粼如水的月白裙裾。

    賀蘭津親自引路，太醫(yī)是聰明人，心覺這請來的女大夫不同凡響，目光便緊緊粘在她背后的紗巾上，似乎要盯出兩個洞。

    走在大夫身側(cè)的侍女輕蔑地看著他，那眼神鋒利得如同針尖，就好像他是個跳梁小丑。

    太醫(yī)咬牙跟上，走廊里出現(xiàn)一名雍容華貴的夫人，他遠(yuǎn)遠(yuǎn)地見了禮，奔到幾人前面，脫口道：

    “下官奉陛下之命——”

    “母親，這是兒子千辛萬苦請來的人?！辟R蘭津曼聲笑道：“另外這個老大人，是太醫(yī)院里的前輩?！?/br>
    李氏慈愛地看著兒子，“阿津累了吧，快進(jìn)去給你爹好生看看?！闭f完自己先起了身雞皮疙瘩，繼續(xù)忽略太醫(yī)：“這位女郎是……”

    “夫人！本官——”

    那人摘下冪籬，舉止輕緩地遞給侍女，嗓音如冰玉：

    “大人對本郡有何不滿？”

    她搭著侍女的手，左袖似無意中滑落半寸，露出一串瑩綠的晶石。

    太醫(yī)張大了嘴，半天蹦不出一個字。

    李氏也驚住了，賀蘭津附耳過去說了幾句，她才及時恢復(fù)沉靜氣度，交手肅拜：

    “妾身見過殿下！”

    “下官……下官有眼無珠，沖撞了郡主，還望郡主恕罪！”

    太醫(yī)噗通跪下，半驚半懼地抬起頭，眼前幾枝玉臺照水疏疏繡在素凈的裙幅上，正是近朝宗室燕居時常用的紋樣；再往上瞧，他便猶如遭了記棒槌，渾身一震。

    許久未聽到女子喚他平身，他心里越發(fā)沒底，這名養(yǎng)在京外的郡主和太后齟齬甚深，不是好惹的，至少現(xiàn)在他惹不起。

    剛才那一瞥……

    郡主許久未說話，繞著他徐徐走了半圈，緞裙泛起微寒的光暈。

    太醫(yī)到底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一鼓作氣仰首道：“陛下之命不可違抗，下官乃是按吩咐行事，若礙了郡主的眼，還請郡主重重責(zé)罰?！?/br>
    驀地有人一聲輕笑。

    賀蘭津雙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戲。

    “老大人怎么還跪著，本郡今日不過是來此拜訪父王故交，并無阻攔大人的意思，更不敢逆了陛下與太后的旨意?！?/br>
    太醫(yī)便要起身，想到那張臉，不知怎么就僵了一瞬。

    “難不成還要本郡請你起來？”她似笑非笑的語氣突然一凜，“將軍抱恙在身，也是你一個醫(yī)官能拖得起的！”

    “是，下官這就去為將軍與二位公子請脈?！碧t(yī)咽下不滿，站直了腿喏喏應(yīng)道。

    “大人能得陛下垂青，想來在太醫(yī)院德高望重，本郡恰好略通醫(yī)理，極想借此良機(jī)見見大人的手段，大人可要不吝賜教。”

    太醫(yī)立刻躬身推拒：“郡主師從玉霄山，下官自是沒有賜教的理……”

    他急切地望著對方，額角汗出如漿，只見郡主神色淡淡，靈秀清婉的容顏透出一股從容的冷意。

    方才一瞥之下，那雙不似中原人的褐眸光彩湛然，映襯雪膚墨發(fā)，顧盼間如煙籠寒江，也如他千百次在離珠宮和公主府里見過的那樣，帶著自上而下的疏離，徹骨森涼。

    宇文太后，安陽公主，太皇太后，還有今上……天家血緣自古如一，無需明證。

    郡主聽了他的話，倏然揚(yáng)唇淺笑：“那便再好不過，若本郡欲替將軍看診，大人也應(yīng)無話罷？”

    “這……”太醫(yī)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一想有太后給自己撐腰，理直氣壯道：“郡主探望將軍本無可非議，但您身份貴重，此刻出府怕是不合規(guī)矩。”

    “賀蘭夫人，貴府可還有品級更高的朝廷誥命？”

    “回郡主，先帝錯愛外子，遂誥封妾身從二品，三子至今都未娶。”李氏柔順地低頭答道，從頭到腳萬分恭敬。

    “大人看到了，”她交疊起廣袖，慢慢地開口：“眼下在這將軍府，本郡就是規(guī)矩?！?/br>
    賀蘭津幾乎要給她鼓掌喝彩。

    “夫人請帶路?！?/br>
    李氏心滿意足地帶著兩名來頭極大的醫(yī)師往主屋里去，沖兒子使了個眼色，賀蘭津不顧灰頭土臉的可憐御醫(yī)，走近趾高氣昂的矜貴郡主，低笑道：

    “meimei勇氣可嘉，待會兒腿可別軟。”

    *

    羅敷的腿已經(jīng)軟了。

    她急需找個凳子坐一坐，甫一挨到將軍房里的圈椅，便癱在上面起不來，幸虧侍女站得筆直，威嚴(yán)滿滿。

    賀蘭津下午出宮后火急火燎地去了靖北王府，讓她跟著回趟家。她猜測賀蘭將軍的狀況不大好，就趕緊帶著辛癸出了門，沒想到賀蘭津是要她來對付宮里頭的人。

    他不說她也清楚，太后派來的御醫(yī)兼有監(jiān)察之職，說不定還可能在藥里加雜七雜八東西，將軍府自己請的大夫甚至沒有權(quán)力和御醫(yī)待在同一間屋里，而她能。賀蘭津信不過別人，把她搬來造勢，她答應(yīng)他在前，裝也要裝出個有權(quán)有勢的專橫模樣，反正太后那邊早視她為眼中釘，她不在乎多為難一個爪牙。

    可這種事是頭一次做，話也是頭一次說，她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有多和王放學(xué)學(xué)，便是學(xué)不來他，學(xué)方瓊和方繼也夠用啊。

    床帳里臥著病入膏肓的將軍，斷斷續(xù)續(xù)的嘶啞咳嗽讓人誤以為他要把肺咳出來。賀蘭夫人坐在床沿嗚嗚咽咽地哭著，拉著兒子的手：

    “你爹爹，他……他要不行了，你可別像他，一定得照顧好自己……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賀蘭將軍又凄慘地咳了一嗓子。

    太醫(yī)站在邊上，顯得局促不安，羅敷琢磨著差不多了，便沉著臉道：

    “大人還在猶豫什么？”

    不待醫(yī)官回神，她便打開藥箱，旁若無人地開始當(dāng)差。將軍十分配合，家屬更加配合，太醫(yī)小心觀察著這局面，也不甘不愿地配合了。

    羅敷例行公事，揭開棉布看了傷口，又寫了脈案，她把動作做到最慢，等到太醫(yī)不耐煩，才用紙張往他眼皮底下利落一貼：

    “大人還有何補(bǔ)充，本郡虛心受教?！?/br>
    太醫(yī)臉皮一抖，拳頭好半天才松開，從牙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