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席上的人皆立起行禮，知府好像心情大悅，與同知吏書兩人拱手給諸人拜年，到門口回頭望來的目光正好觸到羅敷的臉。

    桌上只剩兩人，羅敷碗底見空，擱下筷子支頤問他：“他們來意很明確，你答不答應(yīng)？”

    方瓊無意瞞她，斂目道：“無論他來不來，我都會這樣做?！?/br>
    羅敷愣了片刻，滿院的喧鬧聲好像隔在一面墻后，這兒靜得發(fā)慌，她斟酌著開口：

    “是因為你們真的需要這里官府的權(quán)力么？”

    方瓊詫異一瞬，又道：“怎么會這樣想？”

    他眉稍柔和，眼角含笑，在漸黑的夜里端的是無盡風(fēng)流。羅敷看著他認(rèn)真又疑惑的神情，什么也不想說了。

    反正他也不想，何必勉強呢。

    婢女將沒怎么動的菜肴收起，端上羹湯，羅敷嘗了一口，問道：

    “什么時候放煙火？”

    “再過兩刻吧。”

    “我一個人在客棧里好好的，你把我叫來干什么，專門給那個知府混個眼熟？”

    他“嗯”了一聲，順著她的話道：“讓蕭大人看看洛陽的女郎是如何把季陽的比下去的?！?/br>
    羅敷渾身不舒服，只道：“我不是洛陽人?！?/br>
    方瓊這時才正眼打量起她來，“可你在洛陽，就必須得是。衣服不錯，十九郎趕的及時?！?/br>
    她問道：“是不是他讓你這么做的？他要你……”

    他突然打斷她的話，嗓音極低：“秦夫人覺得我還有那個分量？”

    羅敷沉默了，想起種種離京之前的事，她實在琢磨不透。他們要是真的離心離德，這趟南下就是各有用心，互相防備著。那為什么要她跟來？明明只須點個頭……

    方瓊唇角輕勾：“秦夫人，他沒有在你身邊安排幾個暗衛(wèi)，你不生氣么？那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我此生決計是不敢回京了。”

    羅敷詫異地看著他，他嘆了一聲，“也罷，不提這個了。秦夫人要是心中不平，我可以陪著到后院走走?！?/br>
    他說完，就真的令婢女收拾桌子，拂了衣袍向后信步行去。

    這哪里是他陪她散步……羅敷看出他心情極是不好，有關(guān)自己的問詢還沒得出個結(jié)論，忙拎著裙子跟上，好在大家都酒意正酣，注意不到這邊的動靜。

    府館的后院不大，假山花木倒也精致可看，一方淺淺的池塘游著幾尾錦鯉，吐著泡沫藏在水草葉子下。

    她在廊下躊躇許久，腦子里紛亂至極，覺得自己這地方來的不是時候。他們不僅瞞著她，還多多少少在利用她，無論誰知道了都不會高興吧！遇上山匪十分意外，關(guān)于沒有安排暗衛(wèi)這檔子事她當(dāng)時沒來得及想，之后也沒有在意，現(xiàn)在被方瓊一提，不免生出難受來。

    暗衛(wèi)歷來只忠于當(dāng)朝君主，他沒有義務(wù)派遣幾個人千里迢迢跟到她身邊來；如今沒有派，她又糾結(jié)起來了，覺得他不夠重視她。

    先前被裙子勾起來的情思全部晦暗下去，她對自己說，至少他要方瓊照看她的安全，而方瓊也的確及時趕去救她，讓她平安無事……除了胳膊上的一點傷。

    方瓊忽道：“你不用懷疑他。他那個樣子，我們誰都清楚你是隊伍里最重要的人，至少我明白。

    他把你放在我這里，就是相信我，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沒有你剛剛想的那般僵，我也不會利用你做什么?！?/br>
    羅敷靠著碧色的廊柱，幽幽道：“你這話是說給我聽的，還是說給你自己聽的？”

    方瓊沉吟道：“羅敷，凡事不是只有兩面，你得學(xué)會看到最主要的東西?！?/br>
    “嘭！”

    一朵金色的花綻開在夜空里，長長的流蘇曼妙地垂到高高的塔樓上，緊接著斑斕的焰彩點燃了整個幕布，此起彼伏，東西呼應(yīng)。府館外百姓的叫聲響起來了，都從家里跑到街上觀看煙火，就連看慣了洛陽紙醉金迷的方氏下人們也在前院里歡呼雀躍，迎接新的一年。

    “我們在洛陽時，有一天是上元節(jié)，那天晚上，昌平街扎起了十丈高的燈樹，沿途點起五萬盞燈。光渡寺晚鐘敲過一個時辰后，城頭放了煙花，那情景才能叫做萬人空巷?！?/br>
    他似嘆似追憶，淡淡的落寞似新雪般涼。

    “十丈高的燈樹……”她驚嘆道，“一定很漂亮，你去看了么？”

    “沒有?！?/br>
    那朵轉(zhuǎn)瞬即逝的花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消失，他微微瞇眼，想起了少年時的意氣與激昂。策馬揚鞭，睥睨風(fēng)雪，是因為有人在身側(cè)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如此無所畏懼。

    “都是十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先帝還在，洛陽還不是最盛之時?！?/br>
    他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不帶一絲悵然，而心底的不舍大概永遠也沒有辦法抹去了。

    他倏然就想通了為什么方繼寧愿在越王府軟禁至死，也不愿踏入帝都一步。

    因為回憶都是不忍去踐踏的。

    “上元節(jié)……”她出神地看著重歸平靜的夜空，語聲里夾了些不自知的懇求：“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京城？”

    方瓊盯著她，道：“羅敷，你想回明都么？”

    “不想，怎么會這么問？”

    他說：“洛陽于我，大概就如明都于你?！?/br>
    “可是你在洛陽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br>
    他笑道：“如果你的父母都在，一直養(yǎng)在北朝太皇太后膝下，你也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上幾十年，而且會活得很好?！?/br>
    這話就好像他在洛陽一點也不順心似的。羅敷不想跟他談自己的家事，道：“縱然你不想回洛陽，可太醫(yī)院的人都要回去繼續(xù)當(dāng)差?！?/br>
    他頷首道：“不錯，只是我們計劃的行程可能就是一紙空文，回程這事是說不準(zhǔn)的。你要是受不了這些利害關(guān)聯(lián)，真想回去……”

    羅敷聚精會神地看著他。

    方瓊揚唇道：“真想回去，對著他給你的書白日里看三遍，晚上自然就能夢見官署了?！?/br>
    散什么心……果然是來找她麻煩的。她道聲告辭轉(zhuǎn)身就走，他在后頭還加了一句：

    “也說不定他會來南巡呢，這我可沒有騙你。這么多人都在南邊，他不來，大家可少了好些熱鬧?！?/br>
    第108章 風(fēng)情

    子時的鐘聲從宮城飄到街上，云海翻卷如浪。

    沉香殿里沒有燃起炭火，孩子歡快的笑聲伴著新年的煙花，點亮了清冷的寒夜。清晏宮里的大宴早幾日就散去了，一年之中難得有閑下來的時光，此時臣工們都在家中陪伴親眷，秉燭守歲，偌大的齊宮不免略顯孤寂。

    初靄兩手扒著一截雪白的袍子，眼睛彎成了月牙，咿咿呀呀地東拉西扯：

    “哥哥你寫個對聯(lián)吧，聽說大家過年都要寫這個貼在門上的！你寫好了我和希音一塊兒貼，不麻煩你好不好？”

    王放坐在椅子上，拿著方帕子拂去她嘴角幾粒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