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之后，轉(zhuǎn)半圈，推到她面前。

    羅敷虔誠地看著面前一片字帖?！扒亓_敷”三個字合在一起，終于略覺眼熟，他鄉(xiāng)遇故知，知道是自己的貴姓芳名。

    似乎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讓人完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至于另外幾個……

    “這是‘東海先生’。這是‘邯鄲’、‘白水營’、‘蠶’、‘?！@是我的姓名……”

    王放不厭其煩，一連寫了十幾個可能用到的常用字詞。夠她練上好幾天。

    羅敷眼前一片橫豎撇捺，為難：“也許、記不住……”

    他一笑，翻過布片，寥寥幾筆落在邊角，居然開始勾勾畫畫畫了個蠶寶寶，畫了片桑葉，畫了個三綹髭須老先生。他畫技并不甚高，但卻意外的神`韻齊備。那蠶寶寶還笑呢。

    羅敷捂住嘴，忍著沒樂出聲。

    不過在寫他自己名字的那片布后頭，他比劃許久，最終什么都沒畫，而是帶著三分命令的語氣，說道：“這個你總能記住吧?！?/br>
    羅敷逗他：“不一定。你也給我畫一個?！?/br>
    “不行。”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別把我自己畫丑了?！?/br>
    羅敷咬唇。伸手在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王”字腰間上掐了個指甲印兒，算是記認(rèn)。他渾身一哆嗦。

    不跟她較真，毛筆重新蘸了墨，往前一遞，“阿姊，你提筆寫一個試試。我檢查下你的握筆姿態(tài)?！?/br>
    羅敷霎時笑意全無，微微冒汗。

    他說得輕巧。難道不是故意要她露怯？

    她不怕出丑，自暴自棄地抓起筆，學(xué)著王放的姿勢已經(jīng)和她以往習(xí)慣的動作不太一樣。她以前都是直接五指攥著筆桿子的。

    愈發(fā)覺得難受。怎么那筆在他手里就是龍飛蛇動、鸞翔鳳翥，而到了她手上，就宛如一個腿腳不靈的殘廢呢？

    她抖抖索索的，還在回憶他寫那個“秦”字的筆順，聽到對面笑出聲來。

    “算了，你的姓太復(fù)雜，先從我的來，只有橫豎兩個筆畫，最簡單不過?！?/br>
    手上一空，讓他抽出筆，重新擺了個姿勢。寫著“王”字的布片揀出來。連轉(zhuǎn)半圈都不用，直接推到她面前，手一指，“喏，你試試?！?/br>
    羅敷這才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他是不是曾經(jīng)賭咒發(fā)誓，說倘若如何如何，“我的姓倒過來寫”？

    一時間記不太清細(xì)節(jié)。于是不想這茬子事，按著竹簡，謹(jǐn)慎萬分地開始畫橫。

    王放看不兩下，就看出一連串問題。

    “你、你……你手指頭怎么長的！”

    光潔的額頭上飛快地滲出薄汗。那只原本素凈細(xì)潤的柔荑，此時扭成糾結(jié)麻花。

    他抓耳撓腮，低聲糾正：“你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人看不出你是初學(xué)，不論寫得如何，一定要顯得自己經(jīng)常寫的樣子，別像個小孩似的……三指執(zhí)筆，食指勾住，中指頂住，其余手指放松……”

    羅敷心煩意亂，又一次有了拿小刀砍桌子的沖動。

    但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點點頭，把那些難以理解的指點教訓(xùn)，盡可能在腦海里分類歸位，深呼吸，繼續(xù)寫那一筆豎。

    突然，手背上一熱，竟而直接被他攥緊了。王放終于忍無可忍，不知何時已移到她身后。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手在他手心里掙扎，竹簡上的字總算被撥亂反正，上半部分鬼畫符，下半部分已經(jīng)現(xiàn)出工工整整的態(tài)勢。

    然后才想起來一掙，低聲喝道：“干什么！”

    王放跟她同時叫出來：“你別動！”

    筆順都錯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毋庸置疑按住她手腕，不給她瞎劃拉的機(jī)會。隨后左手背也一熱，被他用力壓住。他恨鐵不成鋼：“左手別跟著較勁?！?/br>
    羅敷委委屈屈的咬牙。一張臉紅透，看著自己從手腕到指尖被包得嚴(yán)實，第一反應(yīng)竟是后悔。方才為什么要讓他摘手套。

    王放顯然沒覺得這樣有多不妥，大大咧咧補(bǔ)充一句：“阿姊別見怪啊，以前我阿父就是這么教我寫字的?！?/br>
    一句“阿父”，算是提醒了她，自己肩負(fù)重任，學(xué)習(xí)讀寫不是鬧著玩。

    懶蛋阿弟也上過私塾。知道他沒騙人，學(xué)寫字不能單靠嘴皮子。

    她渾身如針扎，清楚地聽見背后輕微的呼吸聲。知道他也繃著勁兒，免得胸膛貼上她。

    她盡量鎮(zhèn)定。不過是規(guī)規(guī)矩矩清清白白的學(xué)個寫字而已……又不是沒碰過他手。

    可耳朵尖還是不由自主的發(fā)熱。她集中心思，眼睛盯著筆尖走過的痕跡。

    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她想，難怪女孩子學(xué)讀寫的少，肯定是因為女先生少。照這個教法，要是請男先生，女孩父母估計一萬個不讓……

    她不服氣地嘟囔一句：“那你輕點。”

    耳根后頭答得義正辭嚴(yán)：“你要是手指頭不較勁，我還不費(fèi)這個力呢！不信我松手試試你看，不行吧？”

    說著果然輕輕卸力。羅敷手下筆一歪，嚇一跳，本能地去找他的手，抓住。溺水的人抱上了樹根，這才喘出一口氣。

    筆尖往下順，自然而然地帶她繼續(xù)，“看見后面那個‘放’字了嗎？給你演示一下筆順。先寫一小點……這個字是左右結(jié)構(gòu)，你下筆之前應(yīng)當(dāng)心里有數(shù)。但其實左右兩部分太平均了也不好看，不過你現(xiàn)在不用分心管這個……”

    他滔滔不絕的說下去，聲音低沉，語調(diào)平平，吹不起她的鬢發(fā)。

    一個字寫完了，字形講解還沒完，大約也覺出來，兩人挨得太緊，要是都沉默著一言不發(fā)，未免尷尬。

    “再來幾個左右結(jié)構(gòu)?！悺㈡⒛憧矗@兩個字，像不像兩個拄手杖的人？一個走在前面，一個彎腰在后面跟著……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沒聽說過，邯鄲人走路姿勢都很優(yōu)美？你沒聽說過，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沒人說過你走起來身形好看？總之，有個傻瓜，他想改進(jìn)自己的走路姿勢，特意去邯鄲觀摩學(xué)習(xí)……”

    在他輕微的東拉西扯聲中，羅敷慢慢靜心。雙手被他握得暖暖的，筆尖劃過竹紋的陌生手感居然十分美妙。眼看墨汁化作一個個優(yōu)美雄勁的字，讓她感到一種歲月靜好的安詳。

    她無意識地“嗯”一聲。無知無識的竹簡承載著千年的智慧，在她眼前手中，漂泊流淌。

    王放講完了邯鄲學(xué)步的笑話，自己嘻嘻樂兩聲，發(fā)現(xiàn)羅敷沒跟著笑，甚至似乎都沒注意聽。

    他悻悻然住口，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話題：“阿姊……你你的頭發(fā)怎么濕了？”

    “鄲”字正寫到最后一筆飄逸。羅敷腦海中空白一刻，忽而產(chǎn)生些警覺。他在說什么頭發(fā)？

    她梳著整整齊齊的倭墮小髻。一頭烏發(fā)濃密得沉甸甸，只用絲帶挽住，斜斜垂下的發(fā)髻，蓋住修長白膩的后頸。髻中挑出一縷散發(fā)，一直垂到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