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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推開那個說“砍頭”的百姓,拼命向南邊擠過去。她似乎看到了那個囚車隊伍的尾巴,看到了那車里的人。但隨即一小隊官兵馳來,將人群截為兩半,把她的視線擋住了。 等她跟著大批百姓涌出城門,法場已經(jīng)布置好了。圍觀的百姓數(shù)以萬計,推推搡搡,一片混亂。馬蹄聲、命令聲、叱罵聲、鑼鼓聲、哭聲、嘆息聲……她的頭腦簡直要炸裂了。她聽到人們嗡嗡嗡的出聲。父親的名字被幾千張嘴同時議論著。她看到一個回人大官坐在高臺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用蒙古話對身邊人說:“快殺了完事!別出亂子!” 奉書認出了那聲音。是麥朮丁,當日在太子的會客廳里造訪過的那個官員。她想撲過去殺了他。下一刻卻又覺得,若是他能讓父親不死,自己哪怕向他跪拜磕頭也行。 有人在維持秩序,對著激動的人群宣布,說今日的人犯并非常人,說文丞相是南朝忠臣,皇帝使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賜之一死。 賜之一死……奉書仿佛看到了父親長身玉立,面對那個肥胖的老皇帝,淡淡地微笑著,說:“一死之外,無可為者?!?/br> 她聽到有人說:“丞相今有甚言語,回奏尚可免死!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為中樞宰相,主管樞密院……”后面還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堆話,她也沒聽進去,只覺得這個人似乎在有意拖延時間。 然而她沒聽到父親的聲音。她如癡如狂地想他。她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明祈禱,別讓爹爹死……佛陀、菩薩、三清、天主、安拉、明尊、耶和華……她胡亂乞求著,千萬要救救他……她摸著懷里的匕首,心中下定決心,若是不能救他,就死在他身邊。 她恨自己生得不夠高。她的面前滿滿地擋著脖頸和后腦勺,人影在她面前亂晃。她在人縫里用力穿梭著,似乎有人在罵她,在推她,似乎有人喊著她的名字。她全都渾不在意。 她在腦海中勾勒著父親的身影。她記得他出發(fā)勤王的那一天,他穿著一身墨綠色的戎裝戰(zhàn)袍,腰間系著金獸面束帶,足登云紋黑靴,腰間佩劍,神色是那樣的堅定和儒雅。那時她七歲。父親摸著她的小腦袋,說:“奉丫頭,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許老去外面亂野,別讓你娘cao心?!?/br> 奉書嗚咽出聲:“我不乖……我一直在外面野……我娘已經(jīng)不cao心我了……” 她記得那個晚上,自己在田野里解手,卻被當成jian細,一路拖到了他的轎子跟前。她絕望地哭著。當父親帶著微笑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他就是天上的神。 那時她九歲。她抱著他哭個不停,說:“我以為你在大都,被韃子欺負……嗚嗚嗚……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奉書狠命咬著自己的嘴唇。自己當時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如今,他真的在大都,被人折磨了那么久,而且馬上就要轉(zhuǎn)身離去,不要她了。 她記得那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父親被從建康府押送過江,北上大都,而她埋伏在旁邊一艘小船里,瞥到了他的身影。那時她十一歲。他比她記憶里的瘦了些,然而步履沉穩(wěn)。他的神色有些憔悴,然而眉間依然凝聚著英氣。在他身邊,是意氣風發(fā)的張弘范,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華服官員,但他們加起來,都及不上他萬一的風采。 但當奉書終于撥開人群,看到法場中央的那個身影時,頭腦一下子空白了一刻,恍惚不知所以。 那是父親嗎?由于長期不見日光,他的身形有些佝僂。由于終日佩戴鐐銬,他的手腕和足踝已經(jīng)扭曲變形。他的頭發(fā)斑白稀少,幾乎無法束成發(fā)髻。他的雙頰瘦削,顴骨凸出,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中生著渾濁的白翳。他的一身儒衫骯臟污穢,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腳上的鞋子開著口,露出了光著的腳趾。 然而他在用力挺起胸膛,直起腰,眼中的神色寧靜安詳,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的喜悅,仿佛一點也沒注意到身后的劊子手,以及他手中慢慢揚起的刀。 奉書瘋了,頭腦和身體都不再是自己的。唇上咸咸的全是淚水。她記得自己似乎在大聲哭叫,又似乎撲倒在地,被人群亂踩亂踏,又似乎拔出了匕首,朝身邊的人群亂揮亂刺。她不知道哪一樣記憶是真的。似乎有什么人抓住了她的后背,像包袱一樣提了起來,捂住了她的眼睛。是官兵,還是怯薛歹?她什么都不管了,尖叫著,死命扭動掙扎,想去拔懷里的匕首,可是身子被牢牢箍在一個懷抱里,頭發(fā)被撕扯著,手臂被扭得疼痛,快要斷了……她聞到了血腥味…… 然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身體里的生命仿佛隨著父親,一起逝去了。 * 再醒來時,只覺得全身無力,頭暈?zāi)垦?。自己似乎是被人牢牢抱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粗布衣袖摩擦著她的臉蛋,晃動得厲害。一只大手用力抓著她的腰,有點疼。耳邊是急促的喘息,那嗓音是熟悉又陌生。他吸進凜冬寒涼的空氣,呼出的氣帶著血腥味。 突然,摟住她腰身的手一松,她便摔在了地上,打了個滾,后腦磕在一塊小石頭上,疼得她立刻清醒了,大叫出聲:“爹爹!” 馬上又被抱起來了。她聽到有人在叫她:“奉兒,奉兒!” 奉書只是反復呢喃著:“爹爹,爹爹,爹爹……” “奉兒,醒醒!” 那似乎不是父親的聲音……她試探著叫:“師父……” 她覺得自己還在那個噩夢中陷著。父親的容貌宛然還在眼前。周圍依舊是濃烈的鮮血味道,師父的聲音也顯得那么遙遠。 “奉兒,你還好嗎?能不能站起來?” 真的是師父,但他的聲音卻好像生了重病一樣。她睜開眼,正看到杜滸焦急的面孔。她一陣恍惚,大喜大悲之下,險些又要暈過去。 (以下 作者有話要說: 可她隨即便驚叫出聲。杜滸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額角流著血,混著一道道的汗水。身上的衣服也沾著一塊塊血污。她迷惘地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二三十個官兵弓刀在手,四散而立,把他倆團團圍在了當中。為首的那個蒙古軍官肥肥胖胖,一臉濃髯,面相兇惡。他翻身下馬,馬刀出鞘,刀尖指著杜滸的胸口,距離不過丈半。 ` 周圍是城郊的一片荒野,幾條惡狗追逐著撲到近前,住了腳,齜牙咧嘴,汪汪的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