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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人生自古誰無死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大都。 北兵馬司衙門口的屋檐下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冰柱。門口守著的幾個蒙古武士鼻中噴著熱氣,手中握了馬刀,站得筆挺,只是偶爾拉一拉頭上的氈帽,讓羊毛蓋住耳朵。 忽然,金鼓齊鳴,夾雜著得得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路傳來。幾個蒙古武士立刻肅然注目。只見那馬上乘著一個腰佩虎牌的華服官員,頂發(fā)結辮,虬須根根如戟。那馬行至兵馬司門前兩三丈遠時,不防滿地冰霜,前蹄微微滑了一滑。那官員連忙下馬查看,口中用蒙古話連連咒罵著,見愛馬無恙,這才牽著馬,小心翼翼地走完了最后的幾步路。 幾個蒙古武士左右一分,讓開大門。 同一時刻,隔著厚厚的土墻,兵馬司地牢里的一位住客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刺耳鼓樂。他輕輕嘆了口氣,朝門外的獄卒笑了一笑,說道:“吾事了矣?!?/br> 那年輕的漢人獄卒卻還渾不明白,眼睜睜地看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朝凍得通紅的雙手呵了呵氣,將折起的袖口小心放下,又整了整頭上的儒巾。由于數(shù)次絕食,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長期的牢獄生活使他害了眼疾,左眼幾近失明。他還不到五十歲,卻已佝僂了身子,當年的瀟灑倜儻無影無蹤,手背上爬滿了古稀老人才有的皺紋。他透過渾濁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三年有余的窄小牢房,又看到了信步走來的蒙古官員,微微點頭致意。 囚車從北兵馬司出發(fā),一路向南。四周無聲寂寂,唯聞車馬轔轔。 全城戒嚴。新年將至,煌煌帝都,一派蕭條景象。 但沒行多久,離開了兵馬司衙門重地,便看到一戶臨街的人家半開著大門,幾張百姓臉孔朝門外探了一探,隨即消失。 街上走著的寥寥行人,讓蒙古士兵一路驅趕進周邊的胡同里,卻并不走遠,回過頭,怔怔地看。 再過不久,便有膽大的百姓打開了門窗,一張張面孔、一道道眼神,全都聚焦在道路中央那個小小的囚車上。 “文丞相!” “文相公!” 幾句竊竊私語伴著寒冬的北風,立時刮遍了周邊的大街小巷。躲在胡同里的人跑了出來,只為看一眼那囚車中的背影。更多的人涌到車仗行進的前方,將整條大街擋住了一半。大街上雖然布滿了精兵,但這些百姓的膽子似乎在這一日變大了,并沒有顯出平時的懼怕之情。 開路的蒙古士兵揮開馬鞭,劈頭蓋臉便抽,用蒙古話和生硬的漢話交替叫道:“滾開!讓開!滾回家去!” 百姓此起彼伏地驚呼,畏縮著向后直退。幾個孩童尖叫著哭了起來,隨即讓母親捂住了嘴。 但街上的人眾依然有增無減。等車仗過了金水河,來到城南順承門外的柴市口,一行蒙古官兵齊齊吃了一驚,幾匹馬同時嘶叫起來。 只見十字路口四方,十幾隊刀棒劊子手周圍,擠滿了住在城郊的平民百姓。就連住在城南的蒙古人、色目人,還有一些外國的使者貢臣,也聚集了不少。人群頭頂彌漫著一片呼出的濁氣。 馬可·波羅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心中充滿了疑問。他是一個來自威尼斯的年輕旅行者。他不懂漢話,無法和中國人交流,只得用波斯語向身邊的色目商人詢問那囚徒的身份。 對方也不太清楚,只是說:“也許是個俘虜吧?!?/br> 馬可·波羅搖搖頭,不相信那人的解釋。這個橫跨歐亞的嶄新帝國,千百萬的俘虜曾在他們的鐵蹄下灰飛煙滅,殺這一個,卻如何能引來如此的關注?況且,這還是個被他們視為奴隸的漢人。 他得出結論:是蒙古人強迫這些漢人來觀看的,目的是殺一儆百,警告他們不許生出反叛的念頭。他決定把這個發(fā)現(xiàn)寫進他的旅行記錄里。 但是漢人越聚越多,仿佛是被驅趕而來的羊群,放眼一看,竟不下萬余人眾。人們見到車仗,竊竊私語變成了嗡嗡的議論,議論又變成了止不住的嘈雜。終于有一個大膽的年輕人沖著囚車喊了一聲:“文丞相?” 只聽得“啪啪”幾聲,那人立刻挨了幾下馬鞭子,滿頭是血,倒在地上,讓同伴急急抬走了。人群中立刻爆出“轟”的一聲憤怒。緊接著又是此起彼伏的幾聲“文丞相”,已辨不清聲音來自何人。洶涌的人流猶如一道翻滾的海浪,將柴市口團團包圍。人們越來越大膽,推推搡搡,如潮水般涌上前去,圈子越來越小,無論官兵如何驅趕,都沒有用。 車仗里的蒙古官員微微變色,和前來迎接的幾個漢、蒙官員商議幾句。隨即鑼響聲聲,一個漢官扯著嗓門,對著人群喊道:“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賜之一死,非他人比也!汝等立在原處,不得再上前!” 與此同時,兩小隊官兵跑來復命。他們從清早就出動,悄悄散到順承門四周,將城垣上覆蓋的葦席全部撤了下來。那是為了防止有人趁機引火作亂。 另一個漢官揮了揮手中的一卷文書,對著囚車喊道:“丞相今有甚言語,回奏尚可免死!”說著令人打開囚車,彎下腰,親自將里面的人扶了出來,朝他長長一揖,又道:“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為中樞宰相,主管樞密院……” 這話不是喊給文相公聽的,而是喊給那蠢蠢欲動的人群聽的。那份恭敬,既是獻給那一個人的,也是做給萬人看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這個死硬的文天祥忽然回心轉意,那將是整個蒙古帝國前所未有的巨大勝利。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百姓,從此再不會有任何異心。南方土地上的零碎抵抗,也會從此銷聲匿跡。因為他們當中,最有脊梁的那個人,已經低頭了。 但文天祥卻充耳不聞。他微微抬起眼,高臺上坐著的,是時任中樞右丞的回人麥朮丁。當時元廷里有著龐大的漢人幕僚集團,大多在力勸忽必烈皇帝保他一命。忽必烈愛慕其才,也時時不忍殺卻。麥朮丁的態(tài)度卻十分干脆,“不如殺之便”。這些朝堂上的事情,在勸降之人如走馬燈般訪問他的牢房時,他便有所耳聞。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的一張張面孔。這些大都城郊的貧苦百姓,大多數(shù)是和他一樣的同胞漢人。他們的眼中有好奇,有欽佩,有惋惜,有憤慨,卻很少有家國淪喪的悲愴和黯然,因為這座城市早在百年之前,就已不復衣冠。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