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道：“不對(duì)不對(duì)，寡人記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沒有，那是一件十分干凈喜慶的紅衣裳。她生得倒是萬分好看，就同她閨房中的小像一樣好看?！?/br>
    四?？嘈?，他還是猜錯(cuò)了。他以為陛下忘了，他以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專寵了一輩子，到底是獨(dú)一無二的情分，他以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個(gè)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誰會(huì)把一個(gè)影子揣在心里一輩子。

    “你說，寡人那時(shí)可好看？皇后瞧見寡人的第一眼，可歡喜？”老人口中似是問著四福，可是目光穿過了空氣，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扶蘇感到敏言整個(gè)人在顫抖。

    “陛下行冠禮的時(shí)候，諸侯都說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尋不到的好看的公子?！?/br>
    敏言忽然間笑了，“比之喬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皺紋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實(shí)誠了，老滑頭。聽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禮的時(shí)候，皇后說，他們夸我好，只是因?yàn)樗麄兾丛娺^她弱冠之年的哥哥?！?/br>
    他帶著些許咬牙切齒的歡暢淋漓道：“可惜，喬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br>
    喬二郎終究還是死了。

    扶蘇苦笑。他死了，阿植命運(yùn)只怕急轉(zhuǎn)直下，比畜生還不如。

    話本子中，阿植被拋棄，到了此處，敏言為何稱阿植為皇后，虛虛實(shí)實(shí)，扶蘇已經(jīng)不知如何判斷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許久不語，太極殿外，有小太監(jiān)輕輕叩門，四福松了口氣，去門前應(yīng)事，才知，姜夫人見天熱，便帶了燉品來天子處撒嬌籠寵。這小女子是益發(fā)恃寵，不知分寸了。自從先皇后媯氏不在了，后宮就沒再太平過，今日是你稱大，明日是她受寵，一個(gè)個(gè)千嬌百媚，環(huán)肥燕瘦，瞧著天子胃口是頗好的，只是今日是否還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邊四十年，卻不敢確定。

    “陛下，姜夫人求見?！彼母澭A道。

    老人回過神，卻無不悅之色，只道：“讓她進(jìn)來?！?/br>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來到了此日，陛下總是異常的歇斯底里，帶著與天相爭(zhēng)的固執(zhí)，在元皇后的舊宅，也就是如今謝侯爺?shù)募抑?，砍著園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愛還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著總覺得不對(duì)味，許是年紀(jì)大了，近日，對(duì)著逐漸圓了的月亮，卻忍不住嘆息落淚。

    這樣的男人，這樣敏感多疑，這樣陰狠狡詐的男子怎可對(duì)一個(gè)姑娘如此？這樣的一個(gè)帝王啊。

    他只見過她一面，卻瘋了一輩子。

    姜夫人是個(gè)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麗，肩膀瘦削，走路時(shí)總帶著些從容，一身鵝黃素衣，目光是純?nèi)粚?duì)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從心底對(duì)她反感，可是這女孩是已故的相爺祁恒所獻(xiàn)，祁恒為人清正不阿，深為陛下和萬民信賴，因此這女孩倒也不為諸臣所排斥，一路扶搖直上封為夫人卻也未見御史上諫女色誤國，當(dāng)年的媯皇后于專寵一事上，可沒少受磋磨。

    “遲娘來了?！碧熳拥男σ夂苊黠@，扶蘇感到他蓬勃的心跳，這一刻的敏言，似乎極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來了。”少女的臉頰變得有些發(fā)紅。

    天子的眼睛都變得溫軟。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雙瘦長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軟語道：“這幾日朝堂繁忙，遲娘還好嗎？”

    姜夫人點(diǎn)頭，雙頰緋紅，“妾去海棠園中賞了幾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幾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們說了許多民間故事，覺得十分開心呢?！?/br>
    天子的笑意更深，溫柔地?fù)崮χ倥拈L發(fā)，眼神迸發(fā)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機(jī)。他說：“這很好，你該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個(gè)一身素樸紅衣，站在鸚鵡橋畔的女子，她若嫁給陛下，愛上陛下，想必也是姜遲娘這樣的性子。養(yǎng)在深閨，萬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遲娘只是與他們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聽到一個(gè)怪嚇人的故事。宮中jiejie們說海棠園中鬧鬼，那鬼還是個(gè)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現(xiàn)。妾有些害怕呢?！苯t娘依偎在天子懷中，呢喃撒嬌道。

    扶蘇察覺老人的肌rou變得僵硬，許久，他推開了這絕色的女子，冷冷嘲諷道：“沒有?！?/br>
    遲娘被推得有些踉蹌，自她進(jìn)宮，千嬌萬寵，陛下還沒待她如此過。她到底沒見識(shí)過這位陛下的手段，只當(dāng)他是和軟的老人、溫柔的夫君，便負(fù)氣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才低聲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沒來。她不會(huì)來了，你放心，這世間哪一處哪一年哪一日都會(huì)鬧鬼，卻不是太丘宮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來的，夫人放心?！?/br>
    她不來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臟有些堵。

    姜夫人帶著疑惑，一步三回頭，留戀不舍地走了。敏言卻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機(jī)，他說：“寡人這輩子，從沒有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br>
    四福知道天子被這個(gè)問題困惑了許多年，略顯尖銳的嗓音帶著些干澀勸道：“陛下，您從未……從未求過元皇后啊。您求的從來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雖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嘗不是上天賜給陛下的恩典?！?/br>
    敏言笑了，“若連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無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這么回事，怎么來的，就要怎么去?！?/br>
    四福聽見此語，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澀。他說：“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膽問一句，她那樣好的時(shí)候，您在哪兒呢？”

    她那樣好的時(shí)候，您在哪兒呢？

    回喬家老宅，看舊時(shí)閨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緊，什么都不傷人，可錯(cuò)過的、不要的緣分化成一輩子的執(zhí)念，誰又能如何？

    “寡人身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時(shí)，歡愉不過是蜉蝣之一瞬，快樂不過一年之幾日。沒有瞧見她的時(shí)候，天下倒還是個(gè)天下的模樣，她死了，天下變成了一樁樁瑣事。從此我活著僅僅是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歲還是六十歲，她不可恨嗎？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泵粞缘男θ輲е鴳K意，也帶著腐朽，強(qiáng)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輕飄飄地成為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我抱著她的尸體坐在鸚鵡橋上三天三夜，我們的頭發(fā)早已糾纏在一起，她卻再也不肯睜開眼?！?/br>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念^，老淚縱橫，“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