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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來嗎?” “可以?!彼f,“我也正靜著,有個人說說話不妨。” “那么我現(xiàn)在來?!?/br> “你喜歡吃些什么?現(xiàn)在我們這兒日日下午做下點心。” “中的還是西的?”我問。怎么問得出。 “春卷,糕點這些而已,還燉點參,可合口味嗎?” “可以?!蔽艺f,“我下午就來?!?/br> 我告訴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為然。“你去干什么?閑著慌?不如找些有意義的事做。” 我沒有吭聲,但下午還是去了石澳,自己開的車。 勖太太穿著旗袍與繡花拖鞋迎出來,靜靜地打量我,然后說,“這回子瞧你,比聰慧還小著幾歲似的?!?/br> 提起聰慧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么異樣。 我坐在她對面。她把點心拿到我面前,看著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遞給我。問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還好,但是心情欠佳?!?/br> 我發(fā)覺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漸漸也就成為習慣,他們都開始承認我。 “也難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聰慧沒影子,聰憩又沒了。”她眼睛紅紅,“我不過是挨日子,一點意思都沒有。聰慧也是的,總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輕人都這么任性,說去就去,一點留戀都沒有,母女一場,沒點情意?!钡钦Z氣中抱怨多過傷感,“我去問過佛爺,都說還活著。求過簽,也一樣講法,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條心?!眴鑶柩恃士奁饋恚匀皇鞘芪?、生了氣的眼淚,而不是傷心。 我呆呆地坐著。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聰慧房間坐坐?!蔽艺f。 “日日等她回來,天天抹灰塵,什么都沒動過,你上去吧?!臂锰f。 我走到聰慧房間,輕輕推開門。向南的大睡房連一個小客廳。梳妝臺上放著一整套的銀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噴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這正是聰慧的作風,揀香水也揀單純的味道,換了是我,就用“哉”、“夜間飛行”。 一本畫冊被翻開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紅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銀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氣。想必女傭人還日日來換上新鮮的花。 白色瑞士麻紗的床罩,綠色長青植物。聰慧永遠這么年輕可愛。我坐在她的搖椅里,頭擱在一邊。上帝沒有眷顧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嘆口氣。像我這種人,早已遭遺棄,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輩子,但聰慧……粉墻上掛著原裝米羅版畫,還有張小小張大千的工筆仕女圖,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開她書桌抽屜,她并不寫日記,厚厚的一本通訊簿,里面盡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電話地址。現(xiàn)在的舞會欠了勖聰慧,他們有沒有想念她,過一陣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臺上一會兒?;貋頁芤粨芩羯蠅嬜?。她現(xiàn)在在哪兒?過慣這般風調(diào)雨順的生活,她真能適應(yīng)?能過多久?幾時回來? 勖夫人在門口出現(xiàn),她說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親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來這里的原委。 我問:“聰恕呢?” “聰恕在醫(yī)院里?!?/br> “你們讓他住醫(yī)院這么久,有一年多了嗎?”我震驚。 “沒法子,回來實在鬧得不像話?!彼龂@口氣坐下來。 “怎么個鬧法?”我很害怕。 我說:“不能讓他在醫(yī)院里自生自滅,那種地方——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對付病人的?!?/br> “那是私家醫(yī)院,不同的?!?/br> “你有沒有去看他?” “自然有,連我都不認得了,拖鞋連熱水壺往我頭上摔……” “勖先生知道嗎?”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讓他知道??!”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沒個說話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擺在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轟頂似的,過了很久,定定神,站起來說:“我要去看聰恕,你把地址給我?!?/br> “我叫司機送你去?!臂锰酒饋碚f,“可是他不會認得你?!?/br> “不!如果他還記得人,他就該記得我。” 我坐勖家的車子到達療養(yǎng)院。很美麗很靜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網(wǎng)球場還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門口的護士說:“我來看勖聰恕。” 那護士看我一眼?!佰寐斔??他住二樓,二○三房?!?/br> “他如何了?他危險嗎?”我有點害怕。 “他,不是危險病人,我們這里沒有危險病人?!弊o士有一張年輕的小圓臉,她說,“可是我們預防他隨時惡化?!?/br> “他惡化了沒有?”我問。 “他沒有進步,時好時壞?!彼龓疑蠘牵佰眉液苡绣X,不是嗎?”她笑笑,“他們不愿意接他回家,說是怕影響他父親的心情?!?/br> “他不再認得親友?”我問。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數(shù)時候他很文靜。住我們這里的病人,大多數(shù)希望得到親友更多的關(guān)注。”她笑,“你明白嗎?其實沒有什么大事。” 我有點兒放心。我明白聰恕的為人,他永遠不愿長大,一直要受寵愛,一直要人呵護,也許這只是他獲得更多寵愛的手段。 護士敲敲二○三的房門,跟我說:“喚人的時候請按鈴。” 我推門進去。 聰恕衣著整齊,躺在露臺的藤椅上看書。 我已經(jīng)在微笑了?!奥斔??!蔽医兴?。 他沒有放下畫報。 我走到他身邊,端張椅子坐在他身邊?!奥斔?,是我,是來看你。” 他仍然沒有放下畫報。他在看“生活”雜志。 他放下畫冊,看著我,眸子里一股死氣。 我心中抱歉?!奥斔?,讓我們講和,我們再做朋友,我現(xiàn)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來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聰恕,你知道你兩個姊妹都不在了,你父親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來。” 他把畫冊又拿起來。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熱。他的面孔還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氣。我忽然發(fā)覺護士把他的病情估計得太輕。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發(fā)涼,我輕輕地問道:“你聽得我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