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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明忽然翻了臉,他對聰慧說:“你給我坐在那里。” 聰慧響也不敢響。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對我說,“我們不用帶太多行李。現(xiàn)款我身邊有???!聰慧,開車送我們到飛機場?!?/br> 聰慧沒奈何,只好聽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聲跟我說:“勖先生在蘇黎世有急事,不能離開,派我也是一樣?!?/br> “是。”我說,“我知道,謝謝。”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門口。 我說:“我沒事,我可以走?!?/br> 在車上他要與我坐后座,由聰慧駕駛,我堅持叫他與聰慧并排坐,因為我想打橫躺著休息。家明終于與聰慧一起坐。他用一貫沉著的語氣跟我說:“隨后我又與咸密頓先生通了一次話,他說你父親看到廣告與他聯(lián)絡過。長途電話,費用是咸密頓支付的?!?/br> 我問:“我父親說什么?” “沒什么。他說你母親不像是會自殺的人?!?/br> “就那樣?”我問。 “就那樣?!奔颐鞔稹?/br> 我吞一口唾沫?!拔医o你們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煩……事實上我可以一個人到奧克蘭去……對我來說稀疏平常,我時常一個人來來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斷我道:“這是勖先生的吩咐?!?/br> 我點點頭。是。勖存姿把我照顧得熨貼入微,沒有半絲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證他什么都知道。 我問:“勖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的死因?” “勖先生說:人死不能復生?!彼渭颐髡f。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飛機場聰慧把我們放下來,她問,“你們幾號回來?什么時間?我來接。” “我會再通知你?!奔颐髡f,“開車回去時當心?!?/br> 聰慧點點頭,把車子掉頭開走。 我說:“你對聰慧不必大嚷?!?/br> 家明冷冷地說:“每個女人有時都得對她大嚷一次?!?/br> “包括我?”我問。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說。 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在飛機上我開始對宋家明說及我的往事。小小段,這里瑣屑的一片,那里拾起來的一塊,我只是想尋個人聆聽,恰巧家明在我身邊。 “……我們一直窮?!蔽艺f,“可是母親寧愿冒切煤氣的危險,先把現(xiàn)款買了紗裙子給我穿,托人送我進貴族學校?!蔽彝R煌?,“……七歲便帶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鈴耳環(huán)?!?/br> 家明非常耐心地聽著。 飛機上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在他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 “我們沒有錢買洗頭水,用肥皂粉洗頭,但是頭發(fā)一定是干凈的……我的母親與我,老實說,我們不像母女,我們像一對流氓,與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父親是二流子,我跟母親的姓……但是我長大了。終于長大了,而且也一樣來了外國,一樣做起留學生來?!?/br> 我喝著飛機女侍應遞上來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問家明:“你聽得倦了吧?” 家明說:“盡管說下去,我非常有興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節(jié)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br>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念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后?別問我以后是怎么過的。以后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面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chuàng)傷,算是什么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br> 我發(fā)泄。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后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br>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br>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頓接我們。咸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么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么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diào)。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么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咸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xiàn)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里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墻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妝臺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柜。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xiàn)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嘗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替姜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咸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彼谥槅鑶璧乜?。 我并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xiàn)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于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nèi)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lián)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