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fā)問了?！?/br>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么？”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皼]關(guān)系，”他的風(fēng)度是無懈可擊的，“不愿意說不要說。”

    “謝謝。”

    隔一陣男傭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極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jīng)繃緊。

    勖存姿說：“我兒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叭绻s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br>
    他又怔住，然后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么坦白嗎，姜小姐？”

    “我認(rèn)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nèi)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br>
    “說得好?！臂么孀它c頭。

    “姜小姐，你有無習(xí)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cè)擊地打聽我?！蔽倚?，“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br>
    他自身后取過一只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面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扎著。

    禮物。為什么送我禮物？

    見面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只有鈔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劃地要送我東西。我當(dāng)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嘆一聲，但我會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應(yīng)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jié)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嘆口氣，多么討厭的繁文褥節(jié)，多么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么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br>
    “為什么？”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么？”他間，“為什么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br>
    “什么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jīng)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聽我說話?！?/br>
    “好?！蔽艺f。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jì)的人，什么話沒有說過，什么事沒有經(jīng)歷過，他要說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確是錢所辦不到的?！彼f下去。

    我沉默地聽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zhuǎn)過去，又轉(zhuǎn)回來。他想說什么，我已經(jīng)有點分?jǐn)?shù)，很是難過，他為什么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并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兒，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姜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么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只禮物盒子拆開，打開，里面是一只鉆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脫下來，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

    我取過外套，自己去開門。

    勖存姿轉(zhuǎn)過身子來，我看著他，手在門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才好，我攤攤手。

    “我得罪了你？”他間。

    我搖頭。公主才有資格被得罪，我是誰？我牽牽嘴角，拉開門。

    “姜小姐——”他有點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問，“你看上去像嫖客？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人，為什么你要把情況暴露得這樣壞？”

    他說：“我喜歡你。我急于要得到你?！彼€是笑了。

    “但我是個人，一個女人。你不可以這么快買下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么快。這是人與東西之別?！蔽肄D(zhuǎn)頭出門。

    “姜小姐?！臂么孀嗽诤竺娼形?。

    我已經(jīng)離開，在街上截一部街車，他或者以為我是以退為進，隨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計程車內(nèi)，車子向家那里駛?cè)?，我下年度的學(xué)費，我想，學(xué)費沒著落。生活費用。我的母親要去嫁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剛才勖存姿給我一個機會。我凄涼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這種水準(zhǔn)生活下去，我就得出賣我擁有的來換取我所要的。我絕不想回香港來租一間尾房做份女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機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機會。

    我對計程車司機說：“把車往回開?！?/br>
    “什么？”司機轉(zhuǎn)過來問。

    “往回開。”我說，“我剛才上車的地方。”

    司機好不耐煩。“喂，你到底決定沒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條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淚洶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請你往回開。”

    司機看見我哭，反而手足無措，“好好，往回開?！彼衍囎拥纛^，“別哭好不好？小姐，我聽你的?！?/br>
    我不會怪社會，社會沒有對我不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下車時我付他很多的小帳，司機投我以奇異的目光，然后離去，在倒后鏡還頻頻看我數(shù)眼。

    我按門鈴，低聲輕咳清清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