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鐘。十點了，我說：“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彼稽c意見都沒有，也不多問，馬上叫侍者結(jié)賬。

    我搶先付了錢，他也不爭，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沒燈光，我向家明道別。

    比爾他在哪里？

    我倒為他先趕回來了，他不在。

    我用鎖匙開了門，客廳里是冷的，靜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嘆一口氣。

    還說過一輩子呢，現(xiàn)在就開始斗氣，斗到幾時?。∥覜]開亮客廳的燈，我坐在沙發(fā)上，黑暗里坐著，我必須向他道歉，為我的卑鄙、孩子氣、自私、小氣道歉。他終歸會來的。我高聲說：“比爾，我很難過，比爾，對不起。”

    我冷笑了幾聲，他又聽不見，他一定是生了氣，跑回去與妻兒團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著臉，喃喃地說：“對不起mama，對不起比爾，對不起每個人。”

    客廳左邊忽然傳出一個聲音：“不是你的錯，別擔心?！?/br>
    我尖叫一聲，嚇得自沙發(fā)上跳起來，膝頭撞在茶幾上，痛得彎下腰，我呻吟了，“誰，是誰？”

    “你在等誰？”溫柔的聲音。

    我松下來，一下坐在地上，是比爾。

    “噢，比爾?！蔽冶ё×怂！澳阍谑裁吹胤?？我看不見你?！?/br>
    “在這里，我回來很久了，在等你?！?/br>
    我摸著他的臉。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說：“這多像那次在醫(yī)院里，你看不見我，躺在床上，唱著歌，你哭了?！?/br>
    他緊緊地抱著我。

    過了很久，他說：“我多么地愛你?！?/br>
    從那刻開始，我決定容忍到底，我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決定容忍到底。

    從那一天開始，我沒有提過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開始做一些簡單的菜：牛肝洋蔥，羅宋湯。我在下班的時候把菜帶回來，后來發(fā)覺每天買復(fù)雜，干脆買一大堆擱在冰箱里。

    比爾很驚異，也很高興。他喜歡吃中國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蘭、菜心。后來他說這樣吃下去，準會胖，他是這么的快樂，我認為相當值得。有空他也煮，我還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給他們，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與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為了嫁錢，我還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從不過問他的鈔票。我把銀行里的錢也還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們何日可以結(jié)婚。

    我是希望嫁給他的。又怕mama生氣——唯一的女兒嫁了洋人，有什么風(fēng)光，如果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罷了，偏又把我拐了來外國住，她恐怕受不住這刺激。

    所以比爾拖著，我也拖著。

    可是經(jīng)過那次無稽的吵嘴以后，我們?nèi)兆邮瞧桨驳摹?/br>
    不要說我遷就他，他對我的好，也是我畢生難忘的。

    他對我的好，我知道，我難以忘記。

    我們似乎是沒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滿足，快樂。只要他與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視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刻。他踏出這間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從來不過問的，眼睛看不見的事情最好不要理。開頭是不習(xí)慣，到后來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來，我不問，早回來，我也不問，有時候不回來，我也不問。

    有一次他早上八點鐘才來，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樓下開門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夜沒睡，然而我還是展開一個大笑容，老天曉得這忍耐力是怎么來的，可是我想，總要有個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臉孔也沒有什么好處。

    我過著這樣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來看我。他不贊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當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來看我，他問我：“你mama要來看你，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來了幾次信了?！?/br>
    “你怎么說？”家明問。

    “我覺得無所謂，我歡迎她。”我說。

    “她不會叫你回去？”家明問。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腳在我身上?！?/br>
    家明嘆口氣，“所以，感情這回事，沒話好說，但凡‘有苦衷’之輩，不過是情不堅。”

    我還是笑，笑里帶種辛酸。難為他倒明白，他是個孩子，他倒明白。

    mama要來，我有什么辦法。

    正文 第9章

    晚上我跟比爾也提及了，我說：“你怕不怕？我mama要來。”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現(xiàn)在說不是一樣？”

    “你真是小孩子?！彼次乙谎?，“你想我怎么樣？”

    “我叫你避開，我不會?！蔽倚Γ拔乙阋娢襪ama，你怕？你怕就是不愛我?！?/br>
    他沉默了很久，“不，喬，我不可以見她。”

    “為什么？”

    “等我們結(jié)了婚才見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們結(jié)婚，她要來了?！蔽艺f。

    “對你來說，是不大好的，她會——不高興?！北葼栒f。

    “為什么？”

    “因為我對你不好。而我的確是對你不好?！?/br>
    我嘆一口氣，“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結(jié)了婚，天天對著，天天吵架，為油鹽醬醋發(fā)愁，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結(jié)婚，你只是不能夠，我明白，這就夠了，我相信你。比爾，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決不怨你?！?/br>
    “然而，我誤了你?！彼p輕地說。

    我抱著他，背著他哭了，他誤了我。他沒有借口，他肯承認他誤了我。多少男人負了女人，還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證明不是他們的錯，到底比爾還有勇氣承認是他的錯。

    他輕輕說：“叫我老師，喬?！?/br>
    “老師?！?/br>
    “不是這樣，像以前那樣?！彼f。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沒做學(xué)生這些日子，怎么還記得？再也記不得的?！?/br>
    他不響。

    然后我知道他流淚了。我是震驚、錯愕的。我沒想到一個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居然會哭。我難過得呆在那里，裝作不知道。

    我站起來，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緊隨著我

    我又關(guān)了無線電，屋子里很靜，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是夠了，只要兩個人就夠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