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反復思慮，少頃又說：“此藥方不是溫補嗎，再熬兩碗，一并喝了?！?/br>
    煮酒躊躇道：“往些時候，一日只飲兩次的?！?/br>
    “今日精神好，或是這藥的緣故。”柳安然有些厲色，“多來幾碗，你瞧……飲了便不咳嗽了?！?/br>
    “是……”煮酒怕她動氣，拗不過柳安然，便依言去。

    煮酒心中想著，溫補良藥，多多益善。索性便遵柳安然的意思，這一日下了五六碗苦藥，夜里的時候，果然沒咳嗽了。

    早晨霧霜俱起，柳安然便死了。

    慕北易聽聞柳安然死了，很是緬懷，還茹素了三日。也不過三日，然后卻賞賜了枕春許多珍寶，贊她“體熨上心，有政事之能”。

    枕春被這薄情的男人惱哭了，一股腦將珠寶丟進了宮里的池塘里。

    三日后，柳家滿門抄斬，九族株連。

    同月里，嬌貴儀足月誕下了六皇子。六皇子健康可愛，慕北易大喜賞賜六宮。慶賀新皇嗣滿月的喜樂給扶風郡主添了不快，氣得她早產誕下了四公主。

    四公主出生膚白如雪，頭發(fā)烏黑，可以想見成年之后該如何美貌傾國。

    接連的喜事，讓人淡忘了整整一年的斗爭、戰(zhàn)爭、與瘟疫。好似只有新生與忘卻，可以撫慰人的心靈。

    慕北易是在下雪那日定下的，要在化雪的時候，立枕春做皇后。

    做皇后，對此時的枕春來說，與喝涼白開一樣沒有味道了。下雪也沒有味道，除夕也沒有味道，元月也沒有味道。這就是余生無歡的味道。

    夜里腥紅的燈籠掛起來，照著顏色沉悶的夜空，白雪好似棉絮一樣靜悄悄地落下。

    慕北易帶著鳳冠霞帔來看她。枕春坐在繡墩上看書，見他來了，站也不想站起來。她垂下眼瞼，慢條斯理地將書卷折了一個小角，闔上扉頁。這才喚了一句：“陛下。”

    “后日是封后大殿，怎還躲懶坐著?！蹦奖币琢门圻M來，被暖風薰得面龐溫熱，并身在枕春左側坐下，“今日有奏疏上諫，說你哥哥政績頗好?！逼湟獠贿^是寬慰她的，“朕亦以為有理。中書省職能繁重，本也有更替之時。以侍郎輔政來說，你哥哥算得年輕了?！?/br>
    “好是應當的，為陛下效力都當如此。陛下若是看重長兄，指他出去歷練幾年，再好不過?！闭泶核厥制悴瑁柚袨⒘嘶?，“男子漢當志在天下?！?/br>
    慕北易倒覺罕見，道：“旁人都覺得在京任職好，你卻還諫你哥哥出去?！?/br>
    “父親已經榮極，安家不必樣樣都好極了?！闭泶哼駠u，“像柳皇后家中一般，曾也風光無二，如今也不過九族株連的下場。臣妾的次兄已經為國捐軀，長兄是父親唯一血脈，只求平安便足矣。”

    這話說得很不中聽，慕北易蹙起眉頭來：“你與她家也不一樣，你父親知道輕重，你哥哥也勤勉?！闭f著疲憊闔目，仰頭靠在軟枕上頭，嘆謂道，“你心中對柳皇后之事，耿耿于懷，朕能窺其一二道理。其實柳皇后唯恭唯謹，是為妻室的性子?？墒撬始?，與她那樣溫和的外貌不像。”

    枕春上前替他解冠，借著光挑選他密密黑發(fā)中的銀絲。雪還未晴朗，淡淡的燈光下頭，慕北易的頭發(fā)看著還是墨黑如初的。枕春細細看著，才能看到里頭的白發(fā)，一絲絲不明顯，但也不能掩飾。她道：“陛下，白駒過隙，您不惑之年了呢。”

    慕北易捉著枕春的手，低沉道：“是。朕也不想老，朕還想跟你度過余生漫漫幾十年?！?/br>
    那是前所未有的絕望。

    枕春緊閉眼睛，聲卻是笑著的，“多謝陛下垂愛?！彼従徍粑骄徯木w，“還有好多人要和陛下度過漫漫幾十年。珍賢妃、榮德妃、靜妃、雅妃……陛下，數之不盡啊?！?/br>
    慕北易挪了挪，睡在枕春的膝蓋上，淡淡說道：“你不高興。”

    枕春輕輕替他揉著額角：“柳皇后是臣妾的發(fā)小，臣妾笑不出來。臣妾與柳皇后有齟齬，凌駕眾人之上并不是快樂的全部。臣妾可以虛與委蛇作喜態(tài)侍上，但臣妾不想。”

    “權柄爭斗素來不講對不對，只講好不好?！蹦奖币仔煨焱鲁鰸釟猓半逈]有選擇。十一娘，你懂這些道理，所以你懂朕。”

    昏昏紅紅的燈光照在枕春的臉上，照在慕北易的臉上。他做皇帝很難，枕春是知道的。一個殺死自己母后與皇后的皇帝，他憑著自己的好皮囊與好手段，虧待了太多女人。不知道這些女人的魂魄，在午夜深沉時候，是否曾到他的夢中。

    但他沒有虧待天下蒼生與列祖列宗，他守住了國門也平息了災禍，他稱得上賢君。一個千年帝國，千萬子民與萬里河山，集中在一個人的手中，千鈞之重。這個人，可以做個溫和、專心且柔情的男人嗎。

    慕北易也是凡人，他不能免俗。

    枕春釋然：“臣妾知道?！彼绱苏f，“哥哥做中書侍郎也很好，調離樂京也很好。做明皇貴妃很好，做皇后也很好。往后臣妾便與您一起不講對不對，只講好不好。凡事好便足矣，臣妾知道?！?/br>
    “十一娘。你說，你與朕可以重來嗎?！?/br>
    枕春微微怔忪，報以沉默。

    “朕初見你，你在八重黑龍下頭。上有秋暝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蹦奖币缀鋈槐犻_眼睛。他的瞳仁極黑如墨，望著枕春，“我們可以從那時重來?！?/br>
    枕春噗嗤一聲笑出來：“陛下即便與臣妾再來一次，也是如今這般。您是君臨天下的帝王，我是您的妻妾。珍賢妃是珍賢妃，榮德妃是榮德妃。陛下，您累了。”

    慕北易不惑之年，連喪兩個妻子，驟然而生一種少年情懷。這種少年情懷很沉重，他突然想真誠地待一個女人。他想真誠地待一個聰慧、貌美且常伴身側的女人。他想到了枕春，枕春在八重黑龍下輕薄衣衫，臨樹祈愿。那個樣子，純粹干凈好似一片水源。

    他突然想做一件這輩子從未做過的事情——去愛一個人。不是恩寵與偏幸，而是凡人的愛。

    他向即將成為他的第三位妻子的安枕春獻上這份奢侈的剖白。

    枕春已經不信了。

    慕北易可以感覺到她的變化，他驟然覺得愧疚。他想要她明晰前朝后庭的是非黑白，做他的同伴解他的苦憂，又想要她永遠清澈如同往昔，好似少女時天真。

    這才是真正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