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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了,還不嫁!”許炳元怒道,“從上海到英國,那么多青年才俊還不夠你挑的?偏偏只看中一個顧維崧!光是在上海,家世、門第、為人勝過顧維崧的,又不是沒有。嘿嘿,外人都道顧家?guī)状蜗蛟S家求親,可是……瑛兒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看得分明,幾次求親,都只是顧永昌替兒子作主,至于顧維崧此人……求親這事上,他本人可有一次上趕著?女孩兒家,倘若到頭來非要跟一個你愛卻不愛你的人,吃虧的,只能是你自己。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顧維崧,他根本不愛你!你何必如此下賤非要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一年又一年地耽擱了自己!” 許炳元說到后面,語氣已然明顯緩和,然而卻句句如尖刀,扎進了長女的心里。 外人都道顧許兩家長子長女是一對“天造地合的金童玉女”,也只道許家老爺“因門第不般配”不滿意兩家結(jié)親……事實上,許家父女都看得明白:對兩家結(jié)親真正熱情的,只有顧永昌,而不是顧維崧! 面對父親,許瑛娜一言不發(fā),只是死死抓著蕾絲邊桌布,雙眼慢慢涌出淚水。突然,她轉(zhuǎn)身奔開,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間。 望著長女的踉蹌背影,許炳元長嘆了一聲,低聲道:“爸爸說話是很難聽,也確實太不留情面。但也是為了你好。你有這般好的人才,偏偏就為了不愛自己的人,一年又一年的耽擱了下去……” 許公館外,陳兆軒已然翻身上馬,向東南方向城外急馳而去。 二十二年前的畫面,在腦海中重新浮現(xiàn)—— “小宣啊,咱們玩?zhèn)€好玩的游戲。你躲在水缸里,不管聽到什么,都不準發(fā)出半點聲音。一直到娘喊你的名字,你才能從水缸里出來,好不好?” 娘彎腰,將一只中空的蘆葦管插在他的口里,又笑瞇瞇道:“咱們的小宣啊,是真正的小男子漢,不怕水冷,對不對?” 他記得那是個小院里有很多落葉的秋天。 廚房里,有著鴨蛋臉面、水秀眼睛的娘,笑容是那樣的美麗。 他用力點頭,被娘抱進大大的水缸里。全身沒入水中,刺骨的寒,但娘的“小男子漢,不怕水冷”的夸贊,讓他忍受著刺骨寒冷,乖乖地蹲在比自己還高的水缸里,用一支蘆葦管來艱難呼吸。 然后,沒多久,隔著一層冷水,他聽到陌生人的腳步聲,聽到有人倒地的聲音。 然后,他聽到陌生人的腳步靠近水缸,一雙大手伸向了他的頭頂。 大概離他的頭頂、蘆葦管不過一只手掌距離,那雙大手停下,在水中清洗。 陌生人哼著一支小調(diào),幾年后,他才知道,那是一支蘇州小曲。 水缸的水,變得有幾分腥甜。 陌生人轉(zhuǎn)身走開,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無聲無息。 娘的聲音終于響起,卻是那樣的微弱:“小宣……” 他爬出水缸,扔掉蘆葦管,跑到娘面前。灶臺下,娘半躺在地上,胸前插的一只菜刀,流了好多的血,在地上,他滑倒在娘的血泊里。 他放聲大哭,卻被娘按住了嘴巴。 娘一只手按著他的嘴巴,對他說出一句:“小宣啊,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娘死了,說完這句話就頭一歪,死在他面前。 他大哭著抱住了娘,抱住了娘的胳膊,拼命地搖晃——娘一直藏在身后的右臂,就這樣暴露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殘臂——娘的右手,白皙光滑纖長的美麗右手,不見了!手腕處,被齊刀砍,觸目驚心的斷口處,血污、白筋、殘骨,兀自嘀嘀嗒嗒淌著污血! 他不再哭泣,在娘的可怕殘臂前,昏了過去。 后來他蘇醒,得知不僅是娘,還有爹,還有做飯兼照顧他的劉媽,和專為一家人做粗活的劉媽丈夫伍叔,全都死了,小院里的血,染紅了好多的落葉。 后來他又知道,是兇手在他頭頂上清洗著手上的血跡——殺害他全家人時染在雙手的血跡——一大缸水,甚至因此變作了淡紅色。 全家遭滅門,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再后來,案子沒破,不了了之。旁人都說爹娘是從他處私奔到無錫的男女學生,雙方父母家皆不明了。鄰里們憐他孤苦,又因他的聰明與好模樣,爭著收養(yǎng)他。 五歲的小男孩,卻還是獨自離開無錫,來到上海。只因為案件唯一的線索,是兇手上??谝?。 在上海無親無故,很快淪為小乞兒。卻也只半年,學會了上??谝?。至少單從口音上,無人能聽得出他來自無錫。 再后來,他在和其他小乞兒爭食過程中滾到一輛氣派的洋汽車下,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許老爺。 …… 陳兆軒微閉了眼。 如果成守堅帶領手下確實是追殲那位姑娘一家,那么即使有一個洋人,也無法阻止今晚再發(fā)生一次血案! 聰明又精通英文的藍旗袍姑娘,和她的家人,個個都逃不出毒手! 他沒有多猶豫,離開餐廳后很快從許公館馬廄里牽出自己的黑色駿馬,厚厚的布團包裹著馬蹄,帶一個有可能用到的必要布包,悄無聲息牽馬潛出許公館。 縱馬馳離上海城,向東南方向。 成守堅突然勒馬,側(cè)耳細聽。 荒郊野外,風吹樹葉沙沙作響。遠處,隱隱馬車的聲音。 一般沒什么人在荒野中半夜三更趕路。 “追上去!”成守堅低聲喝令。 十幾個手下,個個都是自己的心腹,個個都在腰里別著槍和刀。聽得自己一聲令下,齊齊揚鞭策馬,馬蹄奔騰,眾馬齊齊向前奔去。 金萱倚在娘懷里打著盹。 陸氏摟著女兒,輕輕拍打她的背,仿佛金萱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 窗外,河流湍急。馬車下的地勢,由低到高,越往前走,河流聲愈急。 陸氏閉上眼,想起二十二年前,被一群人追殺——她將尚是襁褓中女嬰的萱兒,放在一塊木板上,推入河中。 那時候的河水流,可不如車外這般急。 然后,自己跳入河水中,沒有就此去見閻王,卻被打漁為生的金阿大救下。撿回一條命,卻終究落下了久治不愈的咳疾; 當年是金阿大沿河岸走遍十一個村落,才為自己找回被當?shù)卮迕駨暮又袚破鸬妮鎯骸?/br> 大恩不知何謝,自己亦回不得家鄉(xiāng)見不得爹娘。于是嫁漁夫為妻,在鄉(xiāng)間隱姓埋名。只是為了萱兒的教育,在萱兒七歲那年,搬離了周圍人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小漁村,來到一處小鎮(zhèn)開小小魚店,有意將魚店地址選擇在了有一處小教堂的街道。 早年就讀蘇州最早女子學堂的陸氏,又豈能讓親生女兒做一輩子的村婦? 果然,教堂的洋嬤嬤很快喜歡上了聰明美麗又懂事的萱兒,教她英文和洋式女紅,甚至還有彈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