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月光雪山(1)
陳清禾從小就是個頑劣蛋,在大院那幫孩子里,帶頭干壞事沒少他的份。 陳家往上數(shù)幾輩,都是拿刀弄槍,上戰(zhàn)場殺敵的功臣。驍勇世家的名號,是真正刻在了陳家牌匾上。陳清禾骨子里就有一股煞氣,小時候掏馬蜂窩,長大點了,就逮人干架那叫一個囂張凌厲。 陳自儼的心臟病,就是被他給這么活生生氣出來的。 2009年,陳清禾犯了一件錯事兒。 彼時的他正在軍校上學(xué),和系里一男生結(jié)了梁子。那男生叫晏飛,人如其名,是個能飛天的烈貨。祖籍沈陽,也是高官家出來的公子哥。 一山容不下二虎,陳清禾和他平日沒少明爭暗斗。 軍校這種地兒,大多是沾親帶故,有點門道和后路的人,也有一部分,是寒門奮讀,從窮鄉(xiāng)僻壤里破土而出的苦孩子。 那日,晏飛和狐朋狗友,把班上一窮酸膽小的男生給堵在了男廁里,一口一句窮鬼又罵又推搡,男生老實巴交,只得默默受著不吭聲。 后來話越罵越難聽,甚至逼他喝廁所水,幾個大高個把矮豆芽眼見著就要摁倒在地上。 在最里邊茅坑拉屎的陳清禾,就這么吊兒郎當?shù)赝崎T出來了。 后來的事不難想象,倆人本就有過節(jié),這次算是豁開了口子,誰也沒給誰留臉面。 晏飛人多仗勢,陳清禾一身腱子rou也不是白練的。 最后雙方傷亡慘重,陳清禾猛虎上頭,打紅了眼睛,cao起拖把屈起膝蓋,往上一折,用斷截的木棍往晏飛腦門心上狠狠一砸。 晏飛當場就厥了過去。 頓了幾秒,暗色的血一道道地往下墜。 這事兒鬧得挺大,校方說要嚴肅處理,在調(diào)查情況的時候,雙方各執(zhí)一詞,陳清禾將情況如實說明,晏飛卻說是陳清禾無緣無故動手打人。 當目光都落向挨欺負的“矮豆芽”男生時。 他低著頭,蹲在墻角,滿臉怯色,低著聲音說:“晏飛沒有為難我?!?/br> 此話一出,陳清禾走過來對著他肩膀就是一腳,“老子瞎了眼!” 晏飛纏著一腦的繃帶,暗藏得意地笑。 陳清禾本該是要被記大過,但陳家聲名赫赫,尤其老爺子陳自儼,那可是國典能上天|安門的人物。 校方便要其寫份檢討,再道個歉就算完事兒。 陳清禾哪吃得下這份憋屈,摔了教務(wù)科的門,拽啦吧唧地走了。 這事情,成功把陳自儼氣得心臟病再次發(fā)作,差點沒蹬腿嗚呼。 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要陳清禾滾蛋。 陳清禾答應(yīng)了,滾了。 但滾的不是蛋,而是滾去了國境之北。 陳清禾也不知跟老爺子斗氣,還是跟自己置氣,報了名兒,離家有多遠就走多遠。 他骨子里有股匪氣,絕不受任何委屈。 走前的一晚,跑回軍校,找到腦門剛拆線的晏飛,反手就是一不銹鋼開水瓶子,再次把人的腦袋給開了瓢。 晏飛哀聲痛叫,陳清禾笑得寒森,蹲下來對他說了一句話。 “陳大爺,永遠是你大爺!” 陳清禾活得熱烈,走得瀟灑。 一走,就是兩年。 ——— 2011年冬,這一年的哈爾濱,風(fēng)雪冰災(zāi)堪稱近年最重。 一夜雪落,駐地的大門都給堵了半邊。六點不到,泱泱人頭已經(jīng)開始清掃路面了。 零下的溫度,陳清禾脫了軍棉襖,裹著一件灰色羊絨衫就開始干活。邊干邊吆喝, “陳朝!帶一隊人去清掃排水嶺!” “是!” “二蛋,你負責(zé)松崗!” “是!” 這時,一道厚實的男中音,“陳清禾?!?/br> “到!” 聽見召喚,陳清禾放下掃把,立正稍息,昂首抬頭站得十分標正。 叫他的是徐連長,吩咐道:“你帶人去307標地處,務(wù)必幫助百姓清掃積雪,將災(zāi)害損失降到最低?!?/br> “是!” 307標地附近百姓多,這片區(qū)的農(nóng)田都集中在這里。 陳清禾隸屬的野戰(zhàn)隊,干這種效率活最合適,天氣預(yù)報說連日都有暴雪,他們得趕在斷黑前,把稻草鋪在田埂上,以防土地凍傷。 “哥,搭把手?!焙握高^一大摞稻草,人都給壓沒了。 陳清禾給他借了把力,幫著把草卸下,這冷風(fēng)一吹,兩個人呼出的氣都是冰渣子。 “歇會,哥,給。”何正哆著手,給他遞了個微熱的土豆,這也是今天的午飯了。 陳清禾起身,圍著田地看了一圈,放了心,才回來吃土豆。 土豆是柴火烤的,夠香。但冷得快,所以陳清禾幾口就塞進了嘴巴。 “哎對了哥,聽上頭說,明天有個什么新聞組會來咱們這兒拍啥紀錄片?!焙握俸俸┬Γ笆桥膹V告嗎?能不能上電視???” 陳清禾擰開水蓋,灌了一大口,“出息?!?/br> “要是能上電視,我爹媽就能看見我了?!焙握炅舜晔郑珠_始飄雪的天,“我都一年沒回過家了?!?/br> 陳清禾這回倒沒再數(shù)落他,把瓶蓋擰緊了,說:“起來,接著干活。” 這兒緯度高,天黑來得快。四點的時候,任務(wù)就到了收尾階段,五點不到,天色已經(jīng)灰蒙,風(fēng)也更猛烈了,陳清禾瞅著風(fēng)向和天色,暴雪恐怕會比預(yù)報來得更快。 “收隊!”一聲命下,隊伍迅速集合,規(guī)整有素地依次上車。 陳清禾和何正的皮卡車是最后一個走。從這兒回駐地有三十公里,繞著崎嶇雪路就更慢了。 駛出村莊,天便完全黑了下去,跟塊沉重幕布,壓著風(fēng)雪欲來。 順利開著,何正突然說:“哥,快看,前邊是不是有人?” 陳清禾沒說話,瞇縫了雙眼,他也注意到了。 一公里遠處,似乎有輛停著的面包車,而車頂上,站著一人正沖他們奮力搖手。 “減慢速度?!标惽搴烫嵝?,開近了,也看清了,是車壞在路上了。 剛停穩(wěn),那人就跑了過來,喘著氣攀著他們的車窗,“喲,解放軍!” 陳清禾他們一身軍裝,給困境人群一種莫名的安定力量。 “我們車壞路上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幫幫我們吧?!?/br> 那人一臉哀求,陳清禾和何正很快下車,何正去后邊拿修車工具,陳清禾走向前探看情況。 九座的面包車,后排座位都放倒了,放了幾個大箱子,副駕上還坐著一個人。 女的。 長發(fā)束在帽子里,帽子上吊著倆絨球,聽見動靜,她回頭,和陳清禾視線對上。 天雖暗,但雪光蹭亮,折在車窗玻璃上,借著這道光,這姑娘的眼睛,跟水光輕輕蕩一樣。 陳清禾面不改色,回頭跟司機說:“車空出來,先坐我們的車,這車內(nèi)胎壞了,我們的備用胎型號對不上?!彼稚焓?,試了下飄下來的雪片密度,瞇眼道:“暴雪天不安全,快?!?/br> “哎!好好好!”對方司機趕緊招呼車里的人,“霍歆?!?/br> “來了?!?/br> 陳清禾側(cè)頭瞄了眼,只見那女孩兒一身白色棉襖,圍巾遮了半邊臉,就露出眼睛,跟小狐貍似的。 陳清禾剛準備轉(zhuǎn)身,那司機特不好意思地說:“同志,能不能先去,先去……” “去吧?!标惽搴套匀幻靼?,很快,又把人叫住,“等會?!?/br> 這里是深山區(qū),野獸危險。雖然冰天寒冷,但也保不齊出意外。 陳清禾讓何正跟著,有個照應(yīng)。 人一走,就只剩下他和霍歆了。 陳清禾隨意問:“來玩兒的?” 霍歆沒當即回答,而是欲言又止。 “車上等吧,外頭冷?!标惽搴虅傔~一步。 霍歆憋得不行了,小聲說了句話。 陳清禾沒聽清,側(cè)頭看她,“什么?” 這姑娘小小一只,站在空曠山野里,跟白兔子似的,她看著陳清禾,沉了沉氣,大聲,“我也想上廁所!” 陳清禾一愣,腦子沒轉(zhuǎn)過來,指著右邊兒,“去吧。” “我害怕?!遍_了個頭,后面的就流暢了,霍歆說:“我也怕怪獸?!?/br> 陳清禾嗤的一聲,樂了,“我還奧特曼呢?!?/br> 霍歆才發(fā)現(xiàn),她把野獸說成了怪獸,但也差不多,她看向陳清禾,眼巴巴的。 那意思很明顯——我也需要一個警衛(wèi)兵。 尷尬僅在陳清禾心里轉(zhuǎn)了一秒,他個大老爺們兒沒那么多心思,于是默聲,往右邊走?;綮иs緊跟上去。 草垛里有條矮溝,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綮Р桓姨笥也皇?。 陳清禾干脆伸出自己的雙臂,“扶著我?!?/br> 他不主動握女孩子,全讓霍歆自己借力。陳清禾雖有痞性,但到底是貴人家的孩子,心性絕對端正。 霍歆總算跳下了草垛,陳清禾馬上轉(zhuǎn)身,離開得很快。 “哎!你別走遠了。”霍歆的聲音從那邊兒傳來,聽得出,是真驚慌。 陳清禾無聲,但腳步停住,過了幾秒,又默默往后退了兩小步。 山崗風(fēng)大,能聽到的都是風(fēng)聲。 但沒兩分鐘,草垛里就傳來霍歆的尖叫,“?。。。 ?/br> 陳清禾趕忙轉(zhuǎn)身,這一轉(zhuǎn)就妙了,正好看到霍星兩截兒雪白的大腿。 她神情慌張地看著某處,正往上提褲子,一提,棉襖的衣擺都被撩起,那比腿還白的臀,哪怕是個側(cè)面,都跟半邊蜜桃似的。 陳清禾再快速地移眼,還是把這畫面給深深刻進了視網(wǎng)膜。 他喉結(jié)滾動,心里暗罵一聲:cao。 “有蛇!有蛇!”霍歆都快嚇哭了,一溜煙就爬了上來,跑到陳清禾邊上,抓著他的手臂。 陳清禾盯著兩人交疊的手,半秒。然后走到草垛處往下一看。 “……那他媽是麻繩!” ——— 暴風(fēng)雪終于在半小時后肆虐人間。 四個人坐在軍用皮卡車里,用掛繩牽著后頭的面包車。 說來也巧,在車上一聊起才知道,他們?nèi)サ木谷痪褪邱v地。 何正反應(yīng)快,脫口問:“你們就是城里來采訪的吧?” 還真是趕了個巧。 面包車的司機就是他們一攝影,項目組分三車趕路,他這輛落了后,還偏偏壞在這信號失靈的山崗里,天地不應(yīng),幸虧遇上了陳清禾他們。 沾親帶點故,一下子就熟絡(luò)了。 陳清禾本就是個嘴皮子熱絡(luò)的人,加上何正,三男的聊的可來勁兒。霍歆就在一旁安靜地聽,時不時地看眼陳清禾。 好幾次,陳清禾轉(zhuǎn)頭時,都跟她的目光碰上。 一觸,就散開。 各自看別處。 就好像,今天第一次見面,就都有了心事。 陳清禾清咳了一聲,從后視鏡里瞥見她白皙的臉蛋,就聯(lián)想到那半邊若隱若現(xiàn)的“水蜜桃”。 神特么的情不自禁。 到了駐地,已快九點。 何正去交車,陳清禾將人帶到接待處,人齊了,上層領(lǐng)導(dǎo)還特意組織了個簡單的歡迎會。 班長級以上人員參加,長方形桌子,電視臺的坐一溜,一個對一個,而陳清禾,正好對著的是霍歆。 屋里有火盆兒,這玩意兒勁頭足,溫度一下子就熱騰起來。 霍星摘了帽子,取下圍巾,一張臉是名副其實的漂亮清秀,隔著桌子,她對陳清禾燦爛一笑。 陳清禾面無表情,悄默默地把眼珠轉(zhuǎn)向左邊的領(lǐng)導(dǎo)。 歡迎會流程簡單,無非是雙方發(fā)言,來者是客,電視臺的多說了一些,順便把人給逐一介紹了番。 什么攝像啊,副導(dǎo)演啊,后勤啊。到霍歆時,陳清禾豎起了耳朵。 “這是霍歆,此次宣傳片拍攝的攝影師,我們除了影像播放,也會在期刊上進行刊登?;綮О?,今年剛畢業(yè),吃苦耐勞特別棒?!?/br> 原來才畢業(yè)。 難怪一水兒的嫩,看著那雙眼睛,沖你笑的時候,好像能掐出棉花糖。 陳清禾眼珠子又轉(zhuǎn)了半圈兒,看向了右邊的領(lǐng)導(dǎo)。 十幾分鐘后,歡迎會結(jié)束。 部隊紀律嚴厲,除了執(zhí)勤哨兵,作息都有統(tǒng)一規(guī)定。 就寢前半小時是自由活動時間,陳清禾拿盆去接熱水,準備泡個腳。結(jié)果在走廊上,看見霍歆也拿著盆兒迎面走來。 駐地條件有限,平日有人來訪,就騰出幾間屋子做招待所,接水洗漱都共用。 霍歆彎嘴,看著陳清禾,眉眼又笑開來。 “陳班長,你好呀!” 陳清禾嗯了一聲,算是招呼。 擦肩的時候,霍歆突然問:“對了,陳班長,我有個疑問?!?/br> 陳清禾腳步停住,“你說。” 霍歆退了一步,跟他站平行了,微微仰頭,眨眼問他,“你今天,老躲我干嗎呀?” “……”陳清禾:“有嗎?” “有啊。在車上,你看了我四次,但我一看你,你就不看了。還有在歡迎會上,我對你笑,你干嘛不對我笑?” “……”陳清禾的老底被她一次性揭穿,瞬間無言。 霍歆沖他眨眼,“這是為什么呢?”她眨了幾下,就笑了起來,“你慢慢想,我先去接熱水了?!?/br> 陳清禾望著她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股小狐貍的狡黠味兒。 自己為什么要躲,不知道。 但他無比肯定—— 這姑娘,壞透了。 ——— 陳清禾回宿舍的時候,一幫兵崽子正在火擦火地聊天玩,時不時地哄笑。 “干什么呢,沒點兒組織紀律!”陳清禾進來,吼了一嗓子。 何正興奮地告訴,“鐵拐子會算運勢呢。” “嘁!”陳清禾冷颼颼地諷道,“明天趕緊打報告,扛面大旗出門算命賺錢?!?/br> “還真準,他都能算出,我今天穿的是紅內(nèi)褲呢!” 陳清禾往床上一躺,懶理。 這位叫鐵拐子的胖同志,冒了出來,“哥,我給您算一算啊,您今天印堂有點兒烏青,右臉頰還冒了顆小痘,這是體內(nèi)陰陽有失,火卦錯亂的表現(xiàn)——您啊,今天一定是看到了讓自個兒上火的東西?!?/br> 剛開始,陳清禾只當他瞎掰。 但聽到后面半句,他心里咯噔一跳。 那半邊雪白的“水蜜桃”,可不是上火的玩意兒嘛。 他賞了個眼神給鐵拐子,示意他繼續(xù)吹。 “我看看你的手相?!辫F拐子不由分說地抓起他的手掌,攤上一看,哎哎呀一頓吠,“班長,您這線全亂了,都往手掌外面的方向亂呢!你看,這一條條的,都朝那邊長了——” 鐵拐子手指著門口的位置。 “這種手相,很有講究,是姻緣線,不是我瞎掰,要是這一刻,有一女的出現(xiàn)在這方向,那鐵定是你的對象了?!?/br> 陳清禾收回手,笑罵,“老子數(shù)三下,要是門口沒現(xiàn)人影兒,你就給我做五十個引體向上?!?/br> 這話一出,寢室里的兵崽子們齊聲倒數(shù),“3!” “2!” 就在這時—— “咚咚咚?!?/br> 是敲門聲。 眾人面面相覷,一道清亮的聲音。 “請問,陳班長在嗎?” 離門近的,不嫌事大地把門拉開,同時,大家把剩下的數(shù)完,起哄笑鬧: “1!” 霍歆站在門口,被這熱烈的氣氛撲了個措手不及。 她不明所以,掃了一圈,目光很快定在了陳清禾身上。 笑聲隱隱,也不知是誰帶頭,“啪,啪?!本故枪钠鹆苏?。 一聲,兩聲,最后掌聲雷動,笑聲哄堂。 霍歆眼睛機靈,也跟著大伙兒一塊笑。 陳清禾心想,你丫都被人賣了,瞎笑什么呢! 罵歸罵,他還是別過頭,才不想讓霍歆看到自己微紅了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