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被多年的軍旅生涯磨礪得有些低沉，音質(zhì)十分特別，不疾不徐的，一個個字就像直接打在人的心上。因這短短的幾句話，十一的三魂七魄仿佛都陷落了下去，目光定定的，沉默不語地聽著林可說話。

    被他這么莫名其妙地盯著看，林可挑眉，略微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便順著脖子上掛的一根黃繩子又掏出一個護(hù)身符來，笑著轉(zhuǎn)移話題道：“除了你給我的這個之外，我身上還又多帶了一個，有兩個一塊兒護(hù)著，我連塊油皮都不會擦破的，你就放心吧?！?/br>
    兩個護(hù)身符，一個收在懷里，一個卻是貼著心口安放。

    ——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孟昶青在她心里的位置早已有所不同。然而旁觀者清，那一刻，十一眼底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一顆心像是在釘床上打了個滾，根本就分不清是哪里在疼。他幾乎是有些倉皇地避開了林可的視線，臉上什么表情也沒露出來，嗓子卻驟然沙啞起來，仿佛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跟刀子一般劃過了他的喉嚨：“那個護(hù)身符……很眼熟?！?/br>
    “是孟昶青的東西?！绷挚梢粺o所覺，臉上仍帶著一點笑意，語調(diào)輕松地說道：“是我拿珍珠鏈子跟他換的，算起來還是我虧了呢?！?/br>
    “那很好?！笔婚]了閉眼睛，暗暗握起左手，遮掩住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跡：“我這就去發(fā)出信號，叫初八與我們會合?！?/br>
    說著不等回答，他便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快得讓林可根本來不及察覺到他那一閃而過的情緒。

    林可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卻也沒有打算深究。

    眼下還有更加重要的事，兵力不足，硬抗乞活軍殊為不智，她需要將對方的視線引向謝雁城的駐地，然后趁機(jī)帶著皇帝脫身。

    北齊和乞活虎視眈眈，前有狼后有虎，這一關(guān)不容易過，但林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

    明正則言順，皇帝雖渣，但只要屁股還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具有天然的號召力與政治影響力——至少也能牽制住京城的那個朝廷，讓百官不能輕舉妄動。而有些事，若沒有皇帝這面旗幟頂著，做起來也不大容易。

    無論如何，她都要將這張王牌給撈回來。

    然而林可不知道的是，皇帝此刻面對的最大危險，不是乞活軍，也不是拓跋燾，而是負(fù)責(zé)保護(hù)他的初八。

    想到先前的情景，方鎮(zhèn)天扶著樹不住干嘔。初八站在旁邊，貼心地給他順氣，一邊贊賞地說道：“你剛剛動手那一下，可真是干脆利落，瞧著甚有天分，不如日后就跟著我當(dāng)手下吧?！?/br>
    方鎮(zhèn)天的胃里瞬間又翻上一股酸水：“初八大人，他、他畢竟是天子，這么做會不會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初八眨了眨眼睛，有點委屈地回答：“主子給我下了幾條禁令，不準(zhǔn)我動手折磨天子，不準(zhǔn)害了他的性命，也不能讓他斷手?jǐn)嗄_、面容受損，我可是很有分寸的，不是一條也沒犯嘛?！?/br>
    “可你逼著我碾碎了天子的兩個腳趾！”方鎮(zhèn)天終于忍不住道：“萬一天子受不住，死了怎么辦？”

    初八瞪大了眼睛：“別傻了，天子不小心自己死了什么的，我哪里敢想這種好事？”

    他說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往樹上一靠不怎么開心地說道：“好好包扎，他死不掉的，幾個腳趾而已，穿上了鞋子外表也看不出來，更不影響走路。”

    他喜怒無常，出手更是狠辣。

    聽初八的語氣有些古怪，方鎮(zhèn)天不由抬頭，正好透過敞開的領(lǐng)口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不知怎么的，后背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立刻后悔起剛才的出言無狀來：“初、初八大人，您說得對，是小的太沉不住氣了?！?/br>
    “真乖?！?/br>
    初八轉(zhuǎn)頭，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忽然間又沖他燦爛一笑：“現(xiàn)在你傷了天子，你大概也能看出來，比起我，他更加恨你。云陽起碼在名義上還受朝廷節(jié)制，乞活卻是不折不扣的亂黨，你若是投了乞活，恐怕京城的家人立刻就要下獄。說起來，事到如今你只剩下一條出路……”

    “我能把這條生路給你?！?/br>
    望向方鎮(zhèn)天，他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漆黑漂亮的眸子滿是雨后晴空一般的笑意，十分真摯誠懇地問道：“我有一個計劃，小方，你愿意幫我么？”

    ☆、第130章 死亡

    初八是個極難掌控的人，若非如此, 孟昶青也不會將他雪藏了九年。沒人知道他的計劃是什么, 不過當(dāng)林可率軍與他會合的時候，他竟完全變了個人, 看上去就是個唯唯諾諾、謹(jǐn)小慎微的小太監(jiān)，仿佛伺候慣了人, 脊背一直是微微弓著的，笑起來的時候也總帶著一股子討好的味道。

    林可只聽說過初八的事情, 卻從未見過真人，因此沒有懷疑他的用心, 只以為這是他從當(dāng)年宮中帶出來的習(xí)慣。

    沒有過多關(guān)注這個陌生的密衛(wèi)，林可開始侃侃說明自己的計劃：“乞活軍是往云陽那個方向去的, 要將天子送回衛(wèi)所, 必須突破這層阻礙。對方人數(shù)占優(yōu)勢，硬闖不行，我需要一隊人馬引開他們的注意。因此接下來我們分兵, 以兩百人的大隊作為誘餌, 弄出越大的動靜越好, 之后不要戀戰(zhàn)，也不要回云陽, 直接往謝雁城的駐地去。乞活軍是由流民組成的，體力弱又沒有馬, 機(jī)動力不足, 如無意外, 你們應(yīng)該能跑掉。等到了謝雁城那里，有初六在，也不至于會吃什么大虧?！?/br>
    “接令?！?/br>
    第一營騎兵隊的隊長點點頭，咧嘴一笑道：“放心吧，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將軍，俺一定把那群叫花子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會丟您的臉的。也用不著那么多兵，一百就差不多了，其他人還是跟著您好，北齊那幫韃子還不知道在哪里呢?！?/br>
    “作為誘餌，人數(shù)多才足夠顯眼?！绷挚傻溃骸拔疑磉吀嗳?，反而容易壞事，該冒的險必須得冒。何況衛(wèi)所那邊會派出民兵隊前來接應(yīng)，真正危險的也就那么一段路而已。”

    隊長撓了撓頭：“還是大人想得周到，而且有咱營長跟著，俺也覺得靠譜。”

    十一正好走過來，聽到自己的名字瞥了他一眼，方才轉(zhuǎn)向林可道：“天子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初八說要跟著大隊走，統(tǒng)領(lǐng)還另有密令給他?！?/br>
    密令？

    林可微微蹙了下眉，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但軍議既定，也就到了出發(fā)的時間。她也只能將此事暫且存在心底，撫了撫馬鬃道：“走吧?！?/br>
    云陽騎兵都是玄衣銀甲，盔甲反射著微明的天光，訓(xùn)練有素的健馬踏著無聲的節(jié)奏分成兩撥，士兵們向著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命運而去。

    天子也套上了一層棉甲，顫巍巍地跨在馬上，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血色，卻帶著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