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信啊南信，你就嘴硬吧。你越了解他，只會更迷他?！?/br>
南信：“長亭你……”話才開了個頭，南信卻立刻噤了聲，長亭一看，原來是含辭師父來了。

講經(jīng)堂座無虛席，含辭坐在臺上，端了杯茶，他面上含著淺淺的笑容，一言不發(fā)卻讓人頓生如沐春風(fēng)之感。

這位高僧講經(jīng)從來不事先做準(zhǔn)備，與其說是講經(jīng)，倒不如說是解惑。有人提問他就答，而且不管問什么，他都能答出個一二三來，諸多人難解之結(jié)、郁憤難平之事，在他這里傾訴一番，都能溫柔地明朗起來。

蘇和子與含辭一同來的，前些日子他跟含辭扯了會兒淡，被含辭一番驚世駭俗之言搞得無言以對，暗暗決定死纏爛打也得跟著來，絕不能讓他捅婁子。

那天蘇和子正在飲酒，含辭忽而問他腦袋上的戒疤是如何守住的。蘇和子哈哈大笑，道：“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酒rou穿腸過，佛祖心頭坐。心誠則能通達(dá)我佛之意，何須恪守繁文縟節(jié)？”

蘇和子大言不慚，橘白聽不下去，戳穿道：“別聽他瞎嚷嚷。他腦袋上那幾個窟窿都是畫上去的，假和尚裝正經(jīng)！”

這可算是開了含辭的眼了，好在蘇和子臉皮賊厚，強(qiáng)詞奪理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世上的道理，豈是經(jīng)目所見就能看得清的？真戒疤與我頭上的假戒疤有甚分別？都是糊弄人的障眼法罷了。信與不信，全看自個胸膛里那顆熱乎乎的心。”

這話是蘇和子信口胡謅的，然而含辭聽了，卻頗有感觸似的，輕聲說了句：“有理?！?/br>
蘇和子自己琢磨了一遍，有理？有什么理？歪理！

含辭忽然開口問他：“師父，你可曾欠人債務(wù)？”

蘇和子心里一驚，自動把從人家那里順手牽羊摸來的酒rou戲票給忽略了，雄赳赳氣昂昂道：“這叫什么話？和尚我好歹是個正人君子，除了欠爹娘一條命，光明磊落，絕不曾欠誰東西！”

說完，他還語重心長對含辭道：“小含辭啊，做人要清清白白，不能欠著人家東西遲遲不還。”

含辭：“倘若不知如何償還，又當(dāng)怎樣？”

蘇和子疑道：“含辭，你是不是欠人家東西了？”

含辭斂眸不語，蘇和子一看就知道被他猜對了，便問：“那東西貴重嗎？”

含辭輕輕“嗯”了一聲，又補(bǔ)充道：“大約是……無價珍寶?！?/br>
蘇和子心里一堵，心道這還得了，甭還了，和尚一窮二白還不起，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得了。但是他嘴上還要裝出一副恪守道義的偽君子樣，嘆了口氣，道：“既然欠下無價珍寶，倘若不能原物奉還，也只能將自己的無價珍寶送出，看對方是否接受了?！?/br>
橘白一時半會還不知含辭欠了誰什么東西，回憶半天，忽然腦子里靈光一閃，想起曾經(jīng)聽過的一番驚人之語，背脊直冒冷汗，再聽蘇和子這番假模假樣的高談闊論，更覺得毛骨悚然。

含辭起身，走到花架子旁，侍弄他那盆花。

蘇和子一時啞然，含辭這盆花不知從哪里搞來的，說它是一盆花還抬舉了它，簡直就是一抔土，五六年了，連個芽兒都沒冒過。浪費(fèi)了頂好的一個盆！蘇和子看著都不順眼。

含辭多年如一日地做著無用功，給那土盆子澆了水，低聲道：“師父說得對，不能逃，該還的遲早要還。貧僧已經(jīng)拖了六年，常常夙夜難寐，尋思許久，深情厚誼不知如何償還。月渾子師父告訴貧僧，興許此花開時，貧僧就想明白了。然而花開之前，貧僧卻心生種種雜念，還望師父解惑?！?/br>
蘇和子咳了一聲，忽然生出一種為人師表的崇高責(zé)任感，正色問：“何惑之有？”

含辭：“貧僧心口白蘭一個勁往里鉆，不分日夜鉆心的疼。菩薩座下金蓮與貧僧心頭那朵，往往纏斗不休，或許二者終歸不能兩全。實(shí)不相瞞，貧僧心里惦記著一人，時常想著花若開了，青燈不要，袈裟可拋，眾生與我無關(guān)，我去尋他。只這樣一想，便覺……心急如焚?！?/br>
“荒唐！”蘇和子大駭，脫口而出道。

含辭笑了笑，道：“師父說得不錯，貧僧也覺得荒唐。此心不安，終日迷走，百年之后不過修成一尊泥塑，永不能等同金身。貧僧身在神曲金殿，心卻飄忽不定，一生所求又有何意義？”

蘇和子：“你天生早慧，心性通達(dá)，佛經(jīng)中艱澀難懂的道理也都明白，何必妄自菲?。考僖詴r日，必能修成金身?！?/br>
含辭：“就算經(jīng)年修得玉質(zhì)金身，只怕貧僧也絕不會安于奉入神龕。何苦自欺欺人？”

橘白看著含辭，心想，這人跟六年前比起來，真的變了。他雖有一張與蘭嗣音別無二致的臉，然而二人周身氣質(zhì)相去甚遠(yuǎn)，縱然站在一處，也能一眼分清。

蘇和子重重嘆了口氣，道：“你只是一時執(zhí)迷不悟，好好念念經(jīng)，年歲會消磨心中妄念，助你回歸正道。過個一兩年，你心里就不會這么想了?！?/br>
“年歲……”含辭笑了一聲，“年歲讓神像蒼老生縫，年歲讓凡心死去活來?！?/br>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豎子不可教也！蘇和子發(fā)現(xiàn)自己瞎扯的功夫跟這小和尚比起來，簡直不夠用，果然是跟他講經(jīng)論道五六年的人，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就是因為這么一番交談，蘇和子不得不膽戰(zhàn)心驚地跟著含辭，生怕他在講經(jīng)堂將那一肚子的禍水倒出來害人。

蘇和子一直提防著有人問含辭什么情情愛愛春｀心萌動之事，好在這回大部分位置都被一群老家伙占了，問的東西都正兒八經(jīng)，諸如什么養(yǎng)生之道，賊無聊。于是蘇和子漸漸放寬了心，昏昏欲睡起來。

這時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蘇和子立馬又繃直了身子——姑娘問姻緣乃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不能讓含辭瞎答。

這姑娘正是長亭，她朗聲問道：“敢問小師父，平日該讀些什么書才能有小師父這般風(fēng)華？”

南信聞言心里冷笑，讀什么書都沒用，天上云跟地上泥，沒法比。

蘇和子松了口氣，這姑娘不問姻緣問學(xué)問，好志向！這問題好答，隨便羅列一堆經(jīng)書，一來可以顯擺學(xué)問，二來還帶動賣書販子的生意，于人于己都是好事一樁。

“貧僧曾將藏經(jīng)閣中經(jīng)書悉數(shù)翻閱，從中習(xí)得佛理數(shù)千，然而卻也只是掛在口頭的只言片語，不能真正領(lǐng)悟。后來貧僧有幸奔走各地，看四方風(fēng)景，始知天地之大。世間有千百姿態(tài)，不是讀過幾本佛經(jīng)就能明白的，”含辭道，“讀萬卷經(jīng)書，居金殿一隅，不如行萬里河山，看萬家燈火，嘗柴米油鹽，談寒耕暑耘，問農(nóng)人今歲收成可好?！?/br>
蘇和子：“……”說了一堆什么屁話？這是叫人不要讀書，撒腳丫子走路種地不成？

然而他再一看底下的人，一個個點(diǎn)頭稱是，深以為然，甚至還有提筆在蘭花經(jīng)上做筆記的。

都是一群被表象迷惑、神志不清的人！蘇和子暗戳戳地想，咋自個兒講經(jīng)的時候底下沒這么認(rèn)真的呢？

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