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喜跟著他，還能有啥事兒。”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壁w輝煩他。

紀(jì)康抽出顆煙，蓋著火點(diǎn)著：“趙德才的婆娘，跟伍秀關(guān)系挺不錯。”

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趙德才老婆周氏，也是個八面玲瓏的角兒，多少年前就是村婦女干部。反正山高皇帝遠(yuǎn)，這疙瘩又不養(yǎng)人，不必卡計(jì)生。萬中之一逢上突擊檢查了，她事先通個風(fēng)、提個醒兒，誰不買她的好兒：“她？”趙輝道：“她跟誰關(guān)系不好？”

“趙喜兒子滿月那身新襖子，就是她給的?！奔o(jì)康捏著煙頭，緩緩噴一口：“伍秀一個新來乍到的光腳媳婦，犯得著這么巴結(jié)？”

“你怎么知道？”

“趙喜自個兒說的?！奔o(jì)康蹙蹙眉。

趙輝便默了，半晌：“趙喜不是那樣的人?！?/br>
“我還不知道他？”紀(jì)康笑。

“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該咋辦咋辦?！奔o(jì)康扔了煙：“這地方，也沒打算長待?！?/br>
秋來了，雄蟬趴在新樹上，懨懨地叫，伸長尖利的口器，啜食最后的瓊漿。老槭樹蔭綠的枝椏，靜伏在日光下。兩人進(jìn)了村，紀(jì)康問：“上我那兒，還是回去睡睡？”

“回家，”趙輝擰著眉：“趙玉霞，最近總往我家跑……”

“嗯?！奔o(jì)康低著頭，不置可否。

這事兒再不能拖，得擺明了說了。趙輝徐徐吐口氣，可李氏那身體……他倦怠地：“咱們，走吧……”

“嗯?！奔o(jì)康又應(yīng)一句。

“嗯，嗯，你嗯啥嗯?！壁w輝悶道。走，怎么走……那不過，說說罷了。

“我不是，聽你的話么?！奔o(jì)康看過來，眼神柔柔的。

趙輝就笑了：“嘁，扯淡……”

“真的啊……”紀(jì)康瞅著他笑，那笑化開，少頃撇開頭，又緩緩地收了，踢著石子兒：“要不，在鎮(zhèn)上先找個事兒做，不走遠(yuǎn)？咱可以把你媽接過去。”他道：“外頭成家晚，老人也不會催那么急。”

“嗯……”趙輝說：“能做啥呢？”打個小工，擠破宿舍都不錯了，往哪兒安頓李氏。他知道紀(jì)康的意思，李氏，能熬個幾年？拖過去了，就太平了……這讓他隱隱地不快，他心口悶悶地疼：這何嘗，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只不過，不能堂皇地想……人一輩子，含辛茹苦養(yǎng)兒育女，待到老了病了，孩子自個兒有主意了，便成了，擋道兒的絆腳石了。

“你要愿意……”紀(jì)康頓了頓，沒看他：“明兒我下山找二毛他們問問。其實(shí)鎮(zhèn)上條件好些，瞅個病，拿個藥，也比這兒方便?！?/br>
“嗯……”趙輝吁了口氣。

兩人便停了聲兒。近了院子，才要分手，他大姐就一挑簾子挺了肚子出來。推開院門也不吭氣兒，緊把他往外面推。退開好幾米，才把手里攥著的薄信封遞過來，眼睛已經(jīng)紅透了，哽了嗓子：“你看看，我字兒認(rèn)不全。”

“這啥？”趙輝心口一涼，見字跡不熟，稍緩了口氣，捏開口子抽出張紙片兒。字兒是用鉛筆寫的，很小，很潦草，一行行蟻爬似地?fù)冈趫蠹堉锌p上——

叔叔，阿義（姨）你們好：

我是趙芳姐的朋友，我們來廣州打工，我們是給人板（販）子扁（騙）來的。他們把我（們）關(guān)在方（房）里，叫我們接各（客），不然就打（我們），惡（餓）我們。趙芳姐帶我兆（逃）跑，給其他女的告訴（密）給抓回去，退（腿）打壞了。他們又把我們買（賣）去東莞。我聽話就給我飯吃。叔叔阿義（姨）趙芳姐是好人，可是（她現(xiàn)在）不見了，我很怕。我爸死了，我只有后媽，求你們求（救）我。我（?。┤龏洌牵?，對面是小市場，婁（樓）下有（間）明星發(fā)廊。（里面）有個小孩叫陳明，信是他寄的。我叫張小華。求求你們求求（救救）我。

趙輝屏息把那幾行字看了又看，低聲問：“媽不知道？”

“我瞎給她念的?！壁w芬抽噎著：“說芳兒找著事兒做了，過得不錯。”

“我回去拿錢?！奔o(jì)康說：“去給你媽交代一下，馬上出來。”

趙輝咬緊牙，揣好信，邁進(jìn)院子：“媽，”李氏屋里，光線很暗。這屋子自趙偉去后，越發(fā)沒了活氣兒。后窗上鎮(zhèn)日拉緊老藍(lán)色的布簾子，陳舊的木器、被褥，終年發(fā)散出一股霉變的藥味兒，攪動著偶然翻起的灰塵，像垂死的呼吸：“二姐找著工作了?！彼p快地說，靠近面向窗戶的母親：“媽，我同學(xué)說，鎮(zhèn)上招工。我打算去看看?！?/br>
“哦?！崩钍蟿恿藙?，沒應(yīng)趙芳的茬兒，依舊眼‘望’向密閉的窗口，坐得筆直：“床下箱子里，有錢，你帶著?！彼?，又像是自語：“找的著找，找不著，就回吧?！?/br>
趙輝胸口，像灌進(jìn)了沙土，輕哼一聲，彎腰拖出箱子。母親盲了，卻比誰都看得清吧。趙芳的性子，若非出人頭地、衣錦還鄉(xiāng)，又豈會報什么平安……他沒多留，逃也似地出了屋子，收了兩身衣服，紀(jì)康已在外面候著。

那個年代，網(wǎng)絡(luò)沒普及，接警還處于人工階段。倆人在蒗坪鎮(zhèn)派出所報了警，直奔縣城，連夜翻上一列南去的貨車。幾十節(jié)車廂里壓實(shí)了煤堆和焦炭堆，列車打著噴嚏，甩著骨架，像條不堪重負(fù)的黑蜈蚣，在沉默的夜里聳動。

山過去了，河過去了，饅頭狀的矮房子在明暗交替的窗縫外長成了一棟棟小樓，一座座廠房和一筒筒冒著黑煙的煙囪。巖層的凜冽被南方的煙雨稀釋，土地彌生出一股柔曼的潮腥，陌生的、復(fù)雜的溫?zé)幔僖残岵恢椬ζ喊胙细捎泊旨c的粉塵屑，趙芳拉著他的手，教他認(rèn)過的，野蒜的辛香。

倆人在火車減速時跳到廣州站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到一輛開往東莞的貨柜車。司機(jī)是個黑壯的四十來歲的朝天鼻，開闊的鼻孔里插著比門牙還要黑的，黑蔥一樣的粗毛，cao著陰陽怪氣的普通話：“伍拾，伍拾，一分都不能少?！?/br>
救人如救火，紀(jì)康拉他坐上去。車子轟隆轟隆，炮筒似的在白板樣的高速路上沖撞，撞進(jìn)一條條深長的昏暗隧道。趙輝在司機(jī)一個又一個的白眼里，扒著窗口吐了又吐，擦黑時總算吐到了東莞。倆人馬不停蹄趕去當(dāng)?shù)毓簿?，果然還沒有立案。民警還算好說話，可市內(nèi)注了冊的‘明星發(fā)廊’，是間連鎖美體美發(fā)中心，在鬧市區(qū)購物商城二樓，對面根本沒啥小市場。

“大概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