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校里倒是上過一堂書法課，但也就是借了老師的筆管過來握握。山里的孩子，能交齊學(xué)費已屬不易，哪兒可能去配備這種‘多余’的‘奢侈品’？書法課，不過走個過場意思一下罷了。紀康這一套筆硯，定然是紀濤從別處好不容易儉省下來的。

“多寫幾次就好了?！币娮约旱男毡徊鹱鲆粓F蝌蚪，紀康忍俊不禁，放下墨條走到他身后，鞋尖輕輕一挑：“腳分開站，對，就這樣。”說著撳住桌角，一邊攏了他的手穩(wěn)穩(wěn)往紙上帶：“執(zhí)筆宜松，掌心要能塞進個雞蛋；落筆要穩(wěn)，用腕御力字兒才能拓得開?！闭f著隨意落筆，那毛尖卻仿佛得了神助，點劃之間，一個藏鋒含勢、意蘊疏朗的‘康’就怡然躍居紙面。

趙輝卻頓覺心慌氣促，上身落進對方臂內(nèi)，頸后的毛孔都仿佛全然張開，耳際臉旁盡是那人輕言笑語灑落的呼吸，哪兒還有閑情練字兒?？此麑懲昝θ隽耸洲D(zhuǎn)過身：“呵，算了……”話才出口就渾身一震，愕然迎上對面壓下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腦子轟然炸掉。

紀康收回腕竟又俯下身：“你的名字更好寫些。”輕挑的唇角帶著溫?zé)岬臐褚?，頃刻觸上他的耳廓，再從鼻翼柔柔擦過去。電光火石間，趙輝的呼吸都被抽掉，傻瞪著兩眼，別提說話，身子都一時轉(zhuǎn)不回去。

“看著，”紀康卻似渾然不覺，眼睛凝神看向筆尖，臉上依舊噙著笑，左手輕輕帶過他的身子：“你有硬筆字的間架結(jié)構(gòu)做基礎(chǔ)，只要控制好筆勢轉(zhuǎn)承，運墨纖濃合度，意態(tài)很容易出來?！闭f著便閑閑開筆，在自己的名字旁邊添上趙輝二字，完了一笑松開手，踱到桌側(cè)：“自己試試?！?/br>
“……嗯?！壁w輝驀然松了口氣，仿佛終于落水的魚。微潮的手捉緊筆桿，卻哪兒還能輕快書寫，眼睛只曉得盯著那龍行鳳舞、飄灑有致的‘康’、‘趙’、‘輝’，半天轉(zhuǎn)不出神兒。這小子的字兒他見得多了，卻沒有哪一回感覺這樣流暢精妙、美不勝收。

“對了，”紀康在床沿坐下：“忘了問，找我干啥來了？”

“哦，對?！壁w輝順勢放下筆，定了定神：“剛回家聽我爸說，明坤叔沒啥大事兒，就是罰款?！?/br>
“嗯，”紀康笑道：“也聽我爸說了，人中午放了出來?！闭f罷抬起頭：“你來就為這個？”

“呃，還有。”趙輝想了想，拉開書桌前的椅子：“那田搗了，”他邊說邊坐下，犯愁道：“雖說只能這么干，但趙喜**媽的病……怎么辦？”說罷看向紀康：“當(dāng)初明坤叔也是為這才開始種那玩意兒?！?/br>
“嗯，”紀康笑了笑：“就猜到你會問。”他起身拉開抽屜，拿出個油紙包：“還記得上回我?guī)退具^幾天藥嗎？當(dāng)時就留下了這一塊。”說著層層拆開，露出里頭棕黑色的塊狀物，交給趙輝：“劉阿姨的病，聽我爸說，也就這一年半載，應(yīng)該夠了?！奔o濤跟趙明坤都是從外邊回來的人，關(guān)系還不錯，時常相互走動。

“哈，”趙輝登時放下了心，接過來忍不住給他一拳：“你這家伙，看不出，真老謀深算哈?！?/br>
“得了，”紀康笑道，剮他一眼：“預(yù)備著萬一罷了?！?/br>
“嘿，”趙輝說：“那咱給他送去？”

“要不，先過了這幾天？”紀康問：“雖然挺順利，還得提防趙德才殺回馬槍。那個人精，心機可不淺，這次被咱點到痛xue，肯定不甘心?！?/br>
“好，”趙輝說：“呵，太高興了，一下沒想到。”其實是先前被這小子一驚一乍一折騰，腦子早就銹透了，又乍然大喜過望，哪兒還慮得著利害關(guān)系？

紀康看著他一樂，問：“你吃過飯沒？”

“??？還沒！”趙輝說著趕忙站起身，失笑道：“我媽剛還催我快回去，全給忘了！”

“呵，要不就在這兒吃？”紀康跟著站起來：“不過恐怕糊了，得去熱熱。”

“不用，家里現(xiàn)成的，還溫著呢?！壁w輝攔住他，隨手指指床鋪：“你不是怕冷？咋地床上那么??？”

“沒轍啊，就這一床，”紀康睒眼看看他，促狹道：“那你晚上也來這兒睡？”

“想得美！”趙輝臉上一熱，忙把罌粟膏子塞給他：“這你放好，我走了，餓死了。”

“呵，”紀康隨手丟進抽屜，過去給他開門：“那趕緊回吧。”出了院子想起來又拽住他，輕聲道：“對了，這兩天要是沒事兒，盡量少往趙喜家跑，幫他不差一時，知道不？”

“行，”趙輝回過頭，不由自主笑得酣暢：“放心?！闭f完沖他揚了揚手推上院門，只覺腳底身周瞬時染上源源不絕的暖意。仿佛裹著那人的目光，即便落進連天雪幕里，都說不出地輕快愉悅、愜意非常。

于是連著那一年的寒冬，也在這融融熱流中不知不覺地退散。凜冽的北風(fēng)似乎才來回吹了幾趟，就悄悄地迎來了綠意盎然的暖春。點點春紅穿冰鑿雪，沿著趙家村燒下蒗坪鎮(zhèn)，一路沸沸揚揚、傾野爛漫。誰還顧得上隨后緊鄰的，那個混亂跌宕、紛擾莫名的，初三下學(xué)年。

那年春節(jié)前，趙輝按例跟兩個jiejie去了下圍村。那是李氏的娘家，隔上兩年就會帶著他幾個回去住一段兒。因為跟趙家村隔著幾重大山，路遠天寒，中間就沒再見上紀康和趙喜。那十來天玩得倒不錯，下圍村地勢低，莊稼長勢好，種類又多，村民相對富裕些。姥姥家的房舍也寬敞舒適，趙輝還難得賺了幾塊壓歲錢。想著趙喜家現(xiàn)在困難，便留著給他交學(xué)費，自己一分都沒敢花。

開學(xué)前那天下午，趙輝進了院門就放下包袱，立刻跑去找趙喜。誰知那小子一聽竟笑了，說他爸早給了他學(xué)費。趙輝也當(dāng)即樂了，趙喜家還過得去，他哪兒能不開心。更何況，自己可以留下點兒‘活錢’，也是好事兒呀。兩人說了幾句，便轉(zhuǎn)腳往紀康家走。那小子還正收拾書包，見了他倆也帶了笑，從屋里出來：“呵，你倆湊一塊兒來了，”邊說邊開了院門：“東西都收好了？”

“又沒啥，晚上再說。”趙喜大大咧咧進他房里一坐：“唉，平時上學(xué)惦記著放假，放不多久又盼著上學(xué)，我都等不及了?！?/br>
“人心不足。”趙輝笑道：“不過我也一樣，待家里沒意思。”說著在床邊坐下，眼睛卻半刻不離紀康。不知咋的，剛才一見面他就覺得，這小子笑管笑，臉上照舊風(fēng)輕云淡，卻又跟以往完全不同，臉上仿佛掩了層叫人不安的東西，山雨欲來般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