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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如莊園般龐大的建筑靜靜沉睡,低低的圍墻爬滿綠蔓,一眼望不到邊。紀輝下車,拿著酒瓶,翻過鐵門,腳踩到柔軟的地面——未鋪水泥,只有結(jié)實的土壤,和在冬季已經(jīng)枯萎的雜草。空中彌漫著獨特的氣息,純凈而腐朽,既憂傷又令人懷念。這里正是父親長眠的地方。父親應(yīng)該很寂寞吧,自己該多來看看他。借著清冷的月光,紀輝一步步朝墓園深處走去……林林立立的墓碑,每塊都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過不了多久,自己便和父親一樣,永遠長眠地下,那現(xiàn)在的愛怨糾結(jié),又有什么可顧忌,有什么可在意?跪在父親墓碑前,紀輝雙手合十,默默祝福。然后打開酒瓶,漏了一點在地上,空中立即彌漫起老酒的醇香。席地而坐,他將打開的酒瓶放在父親墓前,自己拿起另一瓶,碰了碰瓶頸,陪父親輕酌起來……記憶中,父親總是在廠里忙碌,很少陪自己和弟弟玩耍。像現(xiàn)在這樣,與父親靜靜對坐、陪他飲酒的畫面,在生前是難得的奢望。父親若泉下有靈,是否也后悔,只顧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忽略了家人的感受?人是否總要等到失去后,再追悔莫及?早知父親會走得這么快,當(dāng)初若能和他多待一會兒,多說幾句話,是不是能填補此刻記憶匱乏的缺憾?可若時光真的倒流,恐怕父親還是和以前一樣,視事業(yè)為生命吧。這就是父親,這就是人的天性!很快要過年了,一旦午夜鐘鳴,飛轉(zhuǎn)的年輪將跨越新舊,令整個世界宛如重生。所有錯誤都可以抹掉再來,他卻寧愿蜷縮在森冷的墓園,與逝去的靈魂喃喃低語,任自己冰封在一個人的嚴冬。不后悔,真的不后悔!若流年似水,回涌倒溯,他仍是不后悔。骨子里深埋的倔強,在這一刻表露無疑。雖然紀輝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倔強的人,他只是個懦弱的……既軟弱又扭曲的逃兵。他只知道,縱使明知自己如今般孤獨,當(dāng)初他也一定會掙脫男人的手吧。烈酒涌入胃部,吐息之氣,在徹寒的夜空形成團團白霧。凍僵的指尖伸入懷中,觸到一張薄薄的紙片。紀輝將它掏出來,于黑暗中無聲凝視……天太黑、月色太淡,根本看不真切,但他并不需要看得真切,因為只須閉上雙眼,便能清晰浮現(xiàn),黑白相片中兩個相視而笑的傻小子。深刻如盤。這是他離開男人公寓時,拿走的唯一紀念品。那時候他們空間為了什么事笑得這么開心?紀輝完全想不起來,不好的記憶,如被漫無焰火焚燒殆盡,殘留心中的,只有男人恒暖的笑容,過去、現(xiàn)在、未來……所有畫面在此刻一幅幅重疊,每抹影子都有他,每幅影像都有他含笑的溫柔。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射精、第一次被深深貫穿的同性對象都是他!第一次哭,第一次笑,都只記得他的懷抱!緊緊擁住自己的結(jié)實臂膀,仿佛能撐起天與地的重量。從那時起,他的內(nèi)心就深深糾結(jié)著,對男人既欣賞又嫉妒、既愛又憎恨的復(fù)雜感情!“我們之間沒可能?!?/br>“不要逆天行事。”自己斬釘截鐵的話,言猶在耳。到底是血緣的錯,還是性別的錯?如果他是女人的話,自己就能接受他了嗎?如果不是從小青梅竹馬,熟知對方的每寸肌膚,自己就能坦然面對了嗎?紀輝不愿做這樣的假設(shè)!他不愿意逆天行事,不愿意做有違常理的事,更不愿意在男人身邊,自我折磨的同時折磨男人,所以才會毅然離開?,F(xiàn)在一切如他所愿,他的世界只剩寂寞。這二年來,既沒辦法被任何人所愛,也沒辦法去愛任何人。今后想必只會繼續(xù)著和現(xiàn)在一樣的生活,平淡乏味,如同一潭死水……唯一的波瀾,是在聽到男人名字的瞬間!顧、流、年……這三個字一遍遍在胸中回蕩,那么親切甜蜜,卻又那么令人傷感。寒風(fēng)自耳際吹過,墓園的松樹傳來陣陣濤聲,和應(yīng)著心中不斷的愛情,卻沒有任何光明的可能,仿似一首無聲的哀歌。為什么非要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或許早在出生之前,兩人的命運就已經(jīng)緊緊系在一起。否則為什么,只要一想起他,內(nèi)心欠缺的感情之弦,仿佛瞬間被接通,撲天蓋地的悸痛深深淹沒了他……剎那間,真的很想重新來過,做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開拓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在那個嶄新的世界里,學(xué)會真誠的笑、真誠的面對自我;然后,昂首挺胸,與男人好好相遇,好好書寫一段傳奇。倏然,東南角升起一朵煙花,高高躍起,艷麗如霞,照亮半邊天際。應(yīng)該到了十二點吧,聽到遠處鞭炮齊鳴的聲音,更多燦爛的煙火不斷竄入夜空……紀輝一動不動坐在地上,任眼中盈滿灼亮的水光,然后,他朝父親舉了舉杯,仰頭喝光最后一口酒。嶄新的一年,來臨了。“哈啾……”紀輝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在寒冷的駕駛座中哆嗦著醒來。就這樣蜷縮在狹窄的座椅上迷糊了一夜,腰酸背痛,全身凍得像條冰棍。抬頭一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用力揉了揉。“下雪了啊……”難怪會這么冷,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冰天雪地,將大地裹上一層銀裝。紀輝連忙發(fā)動車子,打開空調(diào),過了好一會兒,幾乎凍僵的身體才逐漸暖和起來。頭有點暈暈的,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著涼的緣故。紀輝下車,伸胳膊晃腿,活動了一會兒,打算開車回公司。墓園離B市不遠,路過時,他被神差鬼使地開入市區(qū),邊開邊瀏覽這座和男人一起消磨了好幾年青春時光的城市……當(dāng)時父親購置的房產(chǎn)業(yè)已變賣,和男人共同生活的氣息,早就一絲不存,只剩下對昔日時光的追憶。人事變動,都市美麗依舊。大年初一,節(jié)日的氣氛很濃。清晨行人并不多,車流也很少,紀輝在商業(yè)街上的巧克力專賣店前找到車位,記得以前,男人上了大學(xué),他則在家里做工,經(jīng)常收到他用快遞寄來的黑巧克力,包裝精美、味道純正。說來他喜歡吃巧克力這一點,還是被男人慣出來的呢。后來他搬到B市,和男人上街玩時,只要到附近,就必會光顧這家店,買一大包回去,吃個痛快。帶著懷念的心情,紀輝走入店內(nèi),巧克力的nongnong醇香撲面而來……幾年沒見,這家店絲毫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