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的墻壁，在晨曦和夕陽下看上去是粉色的，日本人或者韓國人在森林里建造了學(xué)校，后來戰(zhàn)爭來了，老師和學(xué)生都跑了，學(xué)校被炸毀了，留下幾堵磚墻和兩座像被切成兩半的塔樓一樣的建筑，M告訴他，這是他們的門，它們天生長這個樣子，天生像一對，又天生分得很開。

M要是在這里，他還會轉(zhuǎn)過身來，他會看到他衰老的皮囊，粗糙不堪的皮膚，已經(jīng)萎縮的牙齦，露出縫隙的牙齒，混濁的，好像總在報紙上，電視畫面上，電影銀幕上，別人的臉上搜尋著什么往事的眼珠，還有他兩腮上花白的胡茬，還有他的老人斑，它們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一顆又一顆，一顆接著一顆，深褐色，蓋住他的雀斑。

他曾經(jīng)擁有過一匹小馬駒，他的眼睛能在正午的陽光下看得很遠(yuǎn)，他是他們小隊里視力最好的偵察兵。

K脫下了浴袍，他真的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了，他的皮膚松松垮垮的，從眼袋到腹部，他感覺自己像一株不停往地下長的樹，還像一匹挺著肚子的瘦馬。

K不再打量自己了，他打開衣柜，開始挑選衣裝。他的衣服不多，兩件襯衣，一件白的是在曼谷買的，一件印有扶?；ǖ氖窃谌毡举I的，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一條牛仔褲，一條到膝蓋的米色褲子，都是在紐約附近的減價市場買的；一件薄的毛線外套，他母親織給他的；一套西裝，那是在意大利訂制的，價格不菲，當(dāng)時他在威尼斯的旅館里住了得有三個多月，那段時間，他花錢如流水，他賣掉父母的農(nóng)場得來的收益流失了好大一部分，后來他穿著這身西裝回到美國參加C的葬禮，C因為車禍意外過世了，她生前給自己買了一筆人身意外險，保險受益人是K。他從律師那里領(lǐng)了錢，沒去參加葬禮，C的弟弟托律師轉(zhuǎn)了個口信給他：K，我們這兒給你留著間房間，隨時歡迎你來住。

K換上扶?；ㄒr衣，米色褲子，把毛線外套披在肩上，兩只袖子垂在了他胸前，他系皮帶，穿麂皮帆船鞋。他往身上噴古龍水，好了，就讓他聞上去像是在腐朽吧，人們出生，成長，長到一個階段就開始腐朽，就得給新的生命挪地方了，這是自然，這很合理。K倒很樂于給新生命騰點位置出來，他向來樂于幫助他人，他沒事就去C家里給她的后院鋤草，幫著她收拾馬廄，他還幫路人提過沉甸甸的購物袋，給老人找過貓，每周日去教堂做義工，讀書給盲人聽；他還幫M買過鞋子，送他的meimei去日惹上學(xué)，他拜訪過他靠湖的家，幫他砍過甘蔗，收過煙草，他的臉被太陽曬得發(fā)紅，手臂和后背都很痛，M用蘆薈敷在他的后背上，用椰漿煮雞rou，用花生和面粉炸一種脆餅——這是美國人唯一吃得慣的當(dāng)?shù)厥澄?，其他食物對他們來說始終太辛辣了，會讓他們鬧肚子，在行軍途中鬧肚子可不是開玩笑的。K倒很熱衷吃辣，辣椒不僅開胃還能振奮人的精神，M會偷偷在給他的食物里多放不少辣椒醬，后來K受傷了，他們拿走了他的雞rou和脆餅，他們給他鴉//片，他接受了。他想，衰老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趁虛而入的。如果他還年輕，他會充滿斗志，拒絕鎮(zhèn)痛的藥劑，他會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咬牙忍受，不掉一滴眼淚，然后咒罵，像每一個其他美國大兵一樣罵天氣，罵日本人，罵該死的沒完沒了的雨，漏水的帳篷，罵每一個咒罵他們的軍官，然后想念家和母親，想念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孩兒，或者一匹馬，只有罐頭午餐rou能讓他們好過點，只有當(dāng)機(jī)槍噠噠作響時他們能短暫地忘卻思念，投入進(jìn)一種近乎理所當(dāng)然的憤怒中去，然后在十幾年后家里附近的教堂每周五晚上舉辦的退伍士兵PTSD互助協(xié)會上緘口不言。

二十三。

他一共殺過二十三個人，二十個日本人，兩個印尼人，一個意大利人，都是和平和信仰的死敵。

上帝在看著，上帝都知道。

有一陣子，K想念咖啡，他們被日本人困在雨林里三個多月了，物資短缺，軍營里甚至流傳起了軍醫(yī)已經(jīng)在為大家準(zhǔn)備過濾尿液的器具以保證飲水的謠言。一個晚上，K睡不著，他和M一邊拍蚊子一邊說話，他說他想在死前喝一點咖啡。軍醫(yī)不給他鴉//片了，也沒有嗎//啡了，他的傷口每天都在流膿水，他不覺得痛，只是覺得它看上去很惡心。他覺得他快死了。

隔天，M給他送來了些阿拉伯咖啡豆。

但是他們誰也不會烘焙咖啡豆，而且他們沒有水，一滴都沒有，咖啡豆只好喂給松鼠吃了。

雨林里還有些蛇和蜘蛛，都是無毒的，只是個頭看上去比較嚇人，晚上，M會在營地里巡邏，抓這些蛇和蟲。后來上校懷疑M趁夜溜進(jìn)他的帳篷，刺探軍情，槍斃了他。

再后來，他們重新找了個向?qū)В@個向?qū)Р黄堁孕?，他總是有辦法找到水源，他很會獵松鼠，還會用一種叫普卡的樹的果實做膠水，黏鞋底。他們和日本人打完仗后他就走了。

六點半了。

K拿上房卡去了一樓的餐廳用早餐。他不是最早的，餐廳里已經(jīng)坐著一些喝咖啡，看手機(jī)的男人女人了。

服務(wù)生過來親切地和他打招呼。

K先生，早上好??！今天過得怎么樣？

K低下了目光?！巴??！彼f。

他也喝咖啡，還喝橙汁，吃全麥面包和煎蛋，他也用手機(jī)。他吃東西很慢，他慢吞吞地在手機(jī)上打字。

“到時候見?！?/br>
他發(fā)送這條信息給sccoo87。

之后，他回到了房間，躺在床上睡著了會兒，醒后他出門了。

他去了市中心的博物館，地方并不難找，跟著手機(jī)導(dǎo)航走就是了，博物館里人不少，東西也不少，一圈逛下來也得花上兩個多小時。博物館附近是一條開滿了奢侈品牌門店的大街，人也很多，K從博物館出來后，照著手機(jī)上的推薦，走過這條馬路，去了地鐵站附近的一家泰餐館吃了頓午飯。他點的綠咖喱不太辣。他的味覺也在慢慢消失，現(xiàn)在他需要很多糖，很多鹽，很多辣椒。他變得貪婪。

吃飯時他搜索了下附近的一些景點，都在步行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今天雖然有些風(fēng)，風(fēng)里有些寒意，但只要步伐不停下來他并不覺得冷。

在雨林中行軍時經(jīng)常會遇到日本人設(shè)的陷阱，地雷陣，或者一些表面鋪上了草葉的陷阱坑，他們經(jīng)常中招，可能日本人的向?qū)П人麄兊南驅(qū)Ц煜み@片雨林，也可能這群日本人來這里太久了，他們變成了雨林里的貓頭鷹，時刻監(jiān)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一陣，K聽說日本人研究出了一種生化武器，讓他們的士兵可以不睡覺，整日行軍，又一陣，他聽說這種武器被日本人投放向敵軍了。

打仗當(dāng)然很容易累，但是誰也不能抱怨，誰也不能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