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暈車的方小湯，竟然在短短二十分鐘車程里，下車吐了五六次，回到家又嘔了很久，臉色比割腕后還難看，那一刻，方大鈞直后悔為什么不把方小湯背回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兒子的痛。老輩子講，人死過一次會脫胎換骨。方大鈞觀察過，方小湯的確不一樣了，變得更自信從容更像年輕時候的自己。方小湯喜歡站在窗前，但絕對不是想自殺，方大鈞很肯定，而且，他有些疑惑地想，會對著新雪嬌芽朝陽甚至過路的飛機微笑的人，怎么會自殺？

方大鈞認為，方小湯脫胎換骨靈透了。吳蘋卻說，方小湯患上失憶癥沒心沒肺了。

吳蘋其實不討厭方小湯，以前的方小湯雖然內(nèi)向，但面子上對她這后媽還是很尊敬的，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反應(yīng)不是很快，但簡單的孩子父母省心。自殺過的方小湯卻突然長醒了，一腳邁進叛逆期，明顯把她當了外人，兩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客氣而疏遠。如果說，以前的方小湯是個湯圓，可以任吳蘋窩在手心里搓扁捏圓，那現(xiàn)在的方小湯卻是顆油鹽不進的鐵豌豆，你看不見他的內(nèi)心，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他游離于紅塵外，像個孤魂冷眼看這世間萬物紛繁變化。

方大鈞說要注視方小湯的眼睛，吳蘋注視過，那眼神是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尤其在看向她時，仿佛看著一個低等生物。由于失血過多，方小湯略顯蒼白，單薄的身體里卻好像蘊含著某種勃發(fā)的力量，清秀的娃娃臉尖削了些，卻隱隱含著不怒自威的氣勢。這種變化，讓吳蘋喘不過氣。

剛開始，吳蘋沒把方小湯的變化當回事，依然拿他當怯懦的繼子對待。那次因為什么事，吳蘋和方大鈞意見不合，她像往常一樣發(fā)嗲耍賴要方大鈞依了自己。她嬌嗔著往方大鈞懷里撲，卻忽然對上方小湯的目光，那目光像吸塵器，瞬間抽空了她的自我。就那一眼，讓母子倆的關(guān)系從此逆轉(zhuǎn)——方小湯不再是兒子，而是爺！

吳蘋常自嘲，現(xiàn)在是把沒侍候過公婆的精力都拿來來侍候方小爺了。方大鈞不滿意，說你怎么把照顧小湯說成侍候？吳蘋苦笑，方小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是爺是啥？關(guān)鍵是方小湯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侍候，沒有一絲忐忑和做兒子的自覺。一個人的變化不是該日積月累么？不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么？為什么方小湯一夜之間，完全變了個人？變得這么——犀利、敏銳、自信，自信得過于大男子主義！

今年春節(jié)來得晚，年才剛過，學(xué)校就要開學(xué)了。

吳蘋看著方大鈞庖丁解牛般削蘋果皮，有些出神。蘋果皮均勻而完整地滑進垃圾筐，方大鈞放下水果刀，刀刃碰到茶幾叮當脆響，吳蘋猛然一驚回過神來，搓了搓手膩聲道：“大鈞，快開學(xué)了，該給小湯買幾套新衣服?！?/br>
方大鈞嗯了一聲，柔聲問兒子：“小湯，想上街走走么？”

方小湯咬著蘋果，仔細思量父母的對話。上街，適市也。買身新衣服，置新衣也……

跨出汽車，方小湯一陣目眩。面前這個叫商場的房子，張著大口吞吐著人流，電視上跑來跑去紛擾不堪的情景就在眼前，嘈雜的聲音，污濁的氣息，擁擠的人群……他奇怪地回頭看看汽車，難道這個東西，把自己帶進了電視里？

電視里的人這樣走進商場，這樣挑選物品……

方小湯用心體會這一切，猜想那在電視機前看自己的是誰。

“方小湯，方小湯？”人群里有聲音傳來。

方大鈞指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問：“小湯，那是你同學(xué)吧？”

同學(xué)？同窗！

方小湯疑惑地看著那人。

男孩擠過來：“方小湯，聽說你……怎么樣？”

方大鈞見兒子不搭理人，忙解圍：“你是小湯的同學(xué)吧？”

男孩訕訕答道：“叔叔，我叫李路，跟方小湯一個班，哦，不，是原來在一個班?！?/br>
聽到“原來”兩個字，方大鈞努力壓下得意，見那兒子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只好干笑兩聲：“是李路同學(xué)??！來逛街？上家玩哈哈哈！”

攬著方小湯往前走，方大鈞忍不住開口：“小湯，雖然咱們?nèi)?班了，但碰到9班的同學(xué)還是該打個招呼。一個好漢三個幫，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說不定哪天……啊，好好好，不理就不理，不理，咱不理他?！?/br>
方大鈞喃喃住口，尷尬地扯了扯吳蘋。吳蘋訕笑。

以前方小湯的衣服，都是吳蘋買什么就穿什么，今天吳蘋卻有點不敢做主，她端詳著滿架的牛仔褲拿不定主意。

“這條喜歡嗎？這條呢？還是這條？”

方小湯咀嚼著剛才的場景，他想不通頑劣不思學(xué)的自己，怎么做個夢還要上學(xué)？

嘻，“夢必反”，此之謂也！

細想夢里過往，如夫人吳蘋竟敢對夫君大聲說話；已婚婦女未婚姑娘，居然能在外人面前露出大腿胳臂甚至胸口肚臍。這顛覆男尊女卑大逆不道的世界，想來正應(yīng)“夢必反”！

見方大鈞關(guān)切地注視著自己，方小湯微微一笑。

面對兒子怯生生的笑容，方大鈞豪氣沖天：“小湯，走，試衣服去。這件，這件，都要?！?/br>
售貨員們好奇地看著這對父子，那當?shù)囊簧聿凰状虬纾趦鹤用媲皡s像個仆人，連兒子進試衣間他都跟著，卷褲腳邊拉拉鏈系鞋帶，事必親躬無微不至。而那兒子，高高在上的王子般，優(yōu)雅而坦然地接受著父母的照顧。

好奇地巡視著商場里種種，方小湯越來越佩服自己，怎么能做出如此好玩的夢？一按就發(fā)光的燈一扭就流水的籠頭，跑小人的電視會吐熱氣的空調(diào)會冒冷氣的冰箱和不用馬拉也能跑的車……匪夷所思的衣裳，匪夷所思的房屋，匪夷所思的文字，匪夷所思的所有！

方小湯囫圇吞棗地咽下所見所聞所感，生怕一不留神醒了，再也做不出這般美夢。

匪夷所思的東西還沒看夠，稀奇古怪的水還沒喝夠，莫名其妙的食物還沒吃夠，軟塌塌的沙發(fā)還沒躺夠……其實這些都可以放下——方大鈞的寵愛、從小沒享受過的父愛——只貪戀這個！

寧覺而顯達于廟堂乎？寧夢而曳尾于江湖乎？

什么時辰了？噓……

第3章

開學(xué)了，方大鈞送方小湯去報到，走進校園，他幾多感慨，十多年來，自己竟是第一次踏進兒子讀書的地方。

還記得方小湯三歲上幼兒園，是第一任她來送的，那是位不稱職的母親，從來記不住幼兒園阿姨的交代。方小湯上小學(xué)，換了個她，身為小學(xué)老師的她在輔導(dǎo)繼子時卻像對待階級敵人，小湯膽小內(nèi)向的毛病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吧？三年后，吳蘋走進這個家，她漂亮大方有眼力勁兒，對方小湯那是沒話說，一直以來兩母子的相處也很讓方大鈞省心，只是——方大鈞聳聳肩——最近他們的關(guān)系好像有點那個。

方小湯一進校門就走不動路。雖然看了一個假期的電視，對夢境多少有些把握，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