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臨時保安，在他扮演混混的那次輪回里，他也見過這份招聘啟事。持刀砍人，這事兒似乎還沒發(fā)生，所以這次招聘的安保人員薪水低如義工，低到他那時候根本沒想過應(yīng)聘這份活計。那事兒是因為沒招到人才發(fā)生的嗎？

好在那年輕人已站在這里。他們相遇并斗毆的那條酒吧街上，臨時服務(wù)生的價格都能比這里翻上五倍，他可以身著緊身皮褲待在有空調(diào)的室內(nèi)。然而對方只是站在這里，烈烈驕陽下。他驚訝于這身份的變化，暫且躲進(jìn)了陰暗處觀察，見那年輕人站姿隨性，目光卻警惕地關(guān)注四周，專注于守衛(wèi)身后的建筑。

這位年輕的他，原來是個義人。

三個月之前他們打了一架，頭破血流，不過那已經(jīng)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事了，他不記得，他不在乎。他只想找個人喝酒。他耐心地等到保安換班之后，揚(yáng)聲叫道：“嘿，要不要去喝酒？”

顯然那場斗毆在對方那里記憶猶新。那年輕人瞇起眼，警惕道：“干嘛？我不賣屁股?！?/br>
“沒讓你賣?！彼f，“你下班了，我請你喝酒。就這樣，義工先生?！?/br>
于是他們真的去喝酒了。

熟悉的酒吧，熟悉的座位，對換的身份。他喝了很多，卻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醉。他喝酒時自有靜謐的思索，他的酒伴卻厭倦了相顧無言的沉默。

“說點(diǎn)什么，”那年輕人催促道，“就隨便說點(diǎn)什么?！?/br>
可他有什么好說的呢？真相被酒精和趣聞托舉著，從鼻腔呼出，彌漫在空氣里。他一眨眼，睫毛上便站著一幕輪回的回憶。

“我殺了人，很多人。”他說，“六十億，七次……輝煌的功業(yè)?！?/br>
“輝煌，”他的酒伴將這告解誤認(rèn)作黃色笑話，他嗤笑道，“是挺輝煌的，聽起來你的jingzi質(zhì)量不錯?！?/br>
他寬宏一笑，無心糾正。他繼續(xù)道：“我毀滅了世界。也是七次?！?/br>
“‘也是七次’，”他的酒伴若有所思地重復(fù)道，“你信基督？還是喜歡七這個數(shù)字的儀式感？”

他怔了一下。為什么是七次？他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就，只管繼續(xù)吧，”他的酒伴說，“喝酒的故事，又不是非得編圓?！?/br>
是的。他想，他的人生也根本編不圓。沒有明亮的、純粹的、圓滑的界限，沒有筆直的、康壯的、線性的時間，之欹之疏之曲，這一院的病梅呀。

“后來，”他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人都是我。每個人都是?！?/br>
對方挑起眉毛：“每個人都是你？”

“全都是我，”他望著年輕人，從中看到上一輪回的自己，“他媽的全是我這種人渣。世界還會好嗎？”

他的酒伴卻只把這質(zhì)問當(dāng)作醉話，繼續(xù)問道：“我也是你？”

“你也是我，而且我也殺過你?！彼f，“六……不對，七次?！?/br>
“是么，那么那個我已經(jīng)死啦，沒理由在乎。”年輕版本的他說，“奧卡姆剃刀，滋滋滋。”

他怔了一會兒，驚訝地盯著對方，好像他說了什么警世恒言。年輕人揉了揉鼻子：“干嘛？”

“你是個經(jīng)驗主義者，”他說，“而我——曾經(jīng)的我，你那個版本的我——信仰理性?！?/br>
“哦，完美的邏輯不自洽，恭喜你成功推翻了自己的科幻理論?！蹦贻p人嘲笑道。

又一陣沉默。年輕人不耐地“嘖”了一聲：“故事呢？還沒講完吧?！?/br>
還沒講完，還沒發(fā)生完。他說：“還沒編完?！?/br>
年輕人笑了起來，舉起杯子：“好吧，不論如何。謝謝你提供了酒精和笑料?！?/br>
“該說謝謝的是我?！彼f。

“你請我喝酒，告訴我該說謝謝的是你？”

“我請你喝酒，該說謝謝的確實是我?！?/br>
“你猜怎么著，”對方瞇起眼，“我覺得你想泡我?！?/br>
“你對這個怎么這么敏感？”

年輕人哼了一聲：“屁股翹不能怪我?！?/br>
他看了一眼，配合地吹了聲口哨。

“你真不是想泡我？”對方懷疑道。

“不是，”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屁股，“暫時不是?！?/br>
“最好不是，”年輕人狡黠一笑，“按你那個全世界都是你的理論，你看上我是在對你自己發(fā)情。不過我懷疑你那個版本的我有沒有你這么神經(jīng)質(zhì)。”他輕佻地拍了拍那怪人的臉頰，冰涼的手指劃出一道凝結(jié)的水痕，“怎么樣，人渣先生？你去醫(yī)院當(dāng)義工了嗎？”

人渣先生沒有回答。

他將額頭抵著冰涼的酒杯，臉埋在手臂里，喃喃自語道：“這么說吧，我曾以為一切靠打拼，功利主義至高無上，我有資格鄙夷所有不如我的人；又曾以為一切都是際遇，同理心能解決一切……順便一提，我那個版本的你，的確沒有應(yīng)聘醫(yī)院的守門人，畢竟時薪還不夠買個冰淇淋?！?/br>
“夠的，”年輕人嘟噥著，“冰棍兒，兩根?！?/br>
“‘兩根’，”他無意識地重復(fù)道，然后吃吃地笑了，“骰子的點(diǎn)數(shù)肯定有哪里不一樣。我沒有你的道德，也沒有你的惡意，沒有你的樂觀，也沒有你的缺陷……”

“并且也沒有這么翹的屁股?！彼a(bǔ)充道。

“……嘿！”原先默不作聲聽著的年輕人瞬間翻臉，“我不找ONS?！?/br>
他笑起來，這回是真的覺得有點(diǎn)兒意思。他問：“長期呢？”

對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有交往中的對象？”

“分了?！?/br>
“……可以考慮?！?/br>
年輕人的屁股確實很翹，醉酒后泛著淺紅的健康rou體比上一個輪回他自己那份好看多了，不過他還是沒做。旅館房間狹窄而涼爽，他給對方蓋上被子，坐在床腳，輕輕地哼歌。

——渡過愉快的一晚，敞開心靈，接受命運(yùn)，與自己和解。聽起來是一個浪漫而溫馨的結(jié)局。

但他沒有那樣做。

“你記日記嗎？一個帶鎖的日記本。”他說，“我猜你沒有。但如果你有呢？”

“你就不能忘掉那個科幻點(diǎn)子嗎？”年輕人閉著眼睛控訴道，額頭上蓋著解酒降熱的毛巾。他的杰作。如果說他在那些輪回里學(xué)會了什么，那至少有一項是他學(xué)會了照顧人。

“不行?！彼猿暗?，“忘掉一切的我，你可看不上。告訴你吧，那個我大概就是三個月前那么混蛋?！?/br>
“……好吧，那確實太混蛋了。”年輕人同意道。過了一會兒，他呻吟起來：“可是你在等什么？你把我?guī)нM(jìn)旅館，脫了衣服扔上床，然后一直等到現(xiàn)在！”

等血液檢查結(jié)果。他說：“等我想通我的科幻點(diǎn)子。等我變成你——或者變成我?！?/br>
“告訴你一個簡單的辦法，”對方惱怒道，“跟我睡一輩子，你自然會變成我，連打鼾的聲音都一樣?！?/br>
“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