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br>
“哪個外國人可靠，怎么在洋人堆里長袖善舞是你老板看著辦，但那個妥協(xié)的對象，決不能是東瀛人?！?/br>
董玉農(nóng)眼皮子一跳，看他一眼，低聲道：“曉得了，你放心?！?/br>
“我沒什么心放不下，只要你們這些神仙打架的時候別來找我麻煩，誰又能動的了我。”既然目的達成，寧獨秀也就不再多留，他站起身，走到門邊的衣帽架下取下東西，一絲不茍地一件件套上。

董玉農(nóng)一愣：“這便要急著走了？”

“……我出來得急，家里人怕是要急壞了?！睂帾毿汶S口說道，只想到了什么，從來冷厲的眼角卻慢慢浸染上一絲溫度。

這絲變化普通人看不出來，然而董玉農(nóng)從來都細致入微，更別說對他這個老同學(xué)的傲脾氣知道得十分透徹，一瞧便發(fā)現(xiàn)了端倪：“這么急，莫不是家中有嬌妻等候？”

寧獨秀瞥他一眼：“記著你答應(yīng)我的?！贝魃厦弊愚D(zhuǎn)身便出門去了。只留下董玉農(nóng)坐在那邊，孤零零對著桌上絲毫沒動的刺身嘆氣……他也不愛吃這東西啊。

所以說是哪個王八羔子定的在這里見面？他就說，從來性子孤傲目下無塵、瞧不起隔壁的寧蕪君怎么會同意在這里見面——和著他根本沒打算吃東西。

好在董玉農(nóng)奔波慣了，干他這行的從來要有下頓會突然公干沒得吃的覺悟，就算不喜歡，這也是錢買來的呢！想著董玉農(nóng)便心疼夾了夾筷子，伸向那晶瑩帶著水光的魚片。

等等——

電光火石之間，董玉農(nóng)忽然想到，不對啊……雖說老板要整治軍工廠這事兒來得突然，但他對私營的這些軍工廠不滿早已有之，各大軍工廠背后的老板早就是他的關(guān)注對象。寧蕪君做事滴水不漏，卻是兩江最大軍火販子，且還有那份老同學(xué)的情分在，不管是出于監(jiān)視還是保護的目的，自然早早上了他董某人的重點關(guān)注名單上——也因此，別人可能還要另當(dāng)別論，寧蕪君，董玉農(nóng)確定，自己這個老同學(xué)到現(xiàn)在還是孤家寡人，別說嬌妻美妾，他家除了只狗陪他以外，還能有哪位大羅神仙入了他的眼？

所以他哪來的嬌妻？

且不提在外頭赫赫有名的董玉農(nóng)先生如何糾結(jié)，寧獨秀走出那在他看來哭喪似的歌町，租界街邊零落的路燈散發(fā)出黯淡的白色，像是被深濃的夜色吸走了光澤一般，顯得有些單薄無力。就在前不久，這個黯淡蒼白的世界剛剛又經(jīng)歷了一場運動，數(shù)千名工人因為外國雇主剝削逼死了兩名無辜工人而群情激奮。然而這場運動最終也只是不了了之——工人重要么？重要。不可替代么？未必。連本該作為保護者的市政府，卻也只將之視為一場動亂。記者媒體興奮地追逐報道，又養(yǎng)活了不少赤腳沿街叫賣的報童，上層的那位大老板還饒有興致地將之處理為一場清洗的契機。

寧獨秀盯著路邊的一灘深色干涸的血跡，這樣的景象在這條街道上是不是的出現(xiàn)，很快，隨著一場夏日的暴雨，那些人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跡也會被沖進市政府剛剛聯(lián)合租界里的洋人建造的好的排水系統(tǒng)里去……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

他抬眼看了看那漆黑的夜色，暗夜里仿佛有一只怪獸張開大口，等待著愚蠢的人類自投羅網(wǎng)。這座不夜城的天空，在干凈的夏夜里連一點星光也沒有。

他想岳城了。岳城有他熟悉的氣息，有他熟悉的人，有……有他的家。

寧獨秀自嘲地想，他其實不該和董玉農(nóng)說這么多的，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都是利益驅(qū)動的生物，什么家國天下，什么神州一夜……坐在安逸的會客室里、夾著雪茄、品著紅酒、談出來的天下興亡么？

這太嘲諷了。

夜色似乎有一點太涼，他該回去了，就算現(xiàn)在夜路不適合回岳城，也該回在上海的公館，好好泡個熱水澡，吃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

這么想著寧獨秀轉(zhuǎn)過身，沿著街走向那輛停在路邊等他的黑色轎車。

忽然，寧獨秀的腳步頓住了，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一個頎長高大的人影從陰影中走出來，背著光，戴著帽，在昏暗的月色和比月色更朦朧的燈光下他的臉實在是模糊，穿著風(fēng)衣的身子在地上蜿蜒出一道狹長的影子。

仿佛是突然之間，有人用錘子，用拳頭，用鼓棒，一下下地敲擊著他的心臟，那聲音越來越大，那動作越來越重，一聲聲，大得仿佛全世界都聽到了。

寧獨秀看著那人摘下帽子，有些散亂的頭發(fā)顯然沒有整理好，幾縷碎發(fā)掃落在眼前。他看見這人嘴巴開開合合的說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才傳到寧獨秀的耳朵里：

“叔叔，我來接你回家?！?/br>
第38章菟絲花開之地主家的傻兒子（12）

隨著顧雪君緩緩從陰影中踱步而出,寧獨秀便覺得自己內(nèi)心深處仿佛生出一股熱流,緩緩流淌到四肢，將原本冰冷的身體再度帶回人間。

然而當(dāng)他再從恍惚中回神看去，卻見那等候在夜色中的青年雙眸澄澈,目色純?nèi)?心中不知為何,卻有一種悵然若失了。

顧雪君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此時寧老板的一絲不尋常，他忽然伸手拉住寧獨秀那冰涼的指尖。相觸的一瞬間顧雪君便皺起了眉：“好涼,”他抱怨了一句。

寧獨秀有些抱歉,想要縮回手，剛往回一動,指尖上便傳來一股力道，將他整只手都圈住包裹起來。顧雪君皺著眉看他,眼里是分分明明地不贊同。他心中一哂，眼風(fēng)瞥到還有幾步遠的轎車，連忙道：“雪君怎么會在這里呢？”

“還不是叔叔么？”顧雪君語氣中略有不滿，“一句不說便出了遠門去,雪君坐等都不見叔叔回來——好怕叔叔不想要雪君了！”

“怎么會！”眼見自己的小朋友似乎要委屈得哭出來，理虧的寧獨秀連忙否認。

“那叔叔也不能怪福爺爺！”

面對著顧雪君認真的眼神,寧獨秀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老老實實點頭說好，心中卻把那絲疑慮放下,暗自思忖：我也真愛胡思亂想,方才竟覺得雪君仿佛如正常人一般，看到他來了,甚至還有些心虛。然而雪君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不說話尚且有幾分似模似樣，一開口……果然還是那個我熟悉的雪君呀。

這么想著，寧獨秀心中便帶上些許似悲似喜的滋味，縱然雪君千好萬好，然而終究……罷了，如今雪君比起從前時不時會有舉止失常的重重阻礙，終究癥狀改善了許多，他不該再癡心妄想地抱著那虛無縹緲的奢望。

可人心終究是不足，若是千好萬好的雪君當(dāng)日平平安安，那如今又是怎樣的一番風(fēng)華呢？寧獨秀悄悄一瞥眼，看著與自己一同靠坐在汽車后座上的青年，那張如玉的臉龐一半隱在黑沉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