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區(qū)，進香的人也很多；大隱隱于市，要清靜省心，自己就得空。我說我夠空了，名利于我連浮云都算不上，你廟里那些僧人都比我有更多的凡心。長老搖搖頭：空不是無，空是一種存在，你得用空這種存在填滿自己。這話對我很有啟發(fā)，后來想想，這根本不是佛家理念，倒像現(xiàn)代的某種物理學理論。長老也說了，他不會同我談佛，理由與那位中學老師一樣：對我這號人沒用。

    第一天晚上，在寺院的小屋里我睡不看，沒想到這世外桃源是如此的不舒服，被褥都在山霧中變潮了，床硬邦邦的。于是，為了催眠，我便試圖按長老說的那樣，用“空”來填充自己：我在意識中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空”是無際的太空，其中什么都沒有，連光都沒有，空空的。很快覺得這空無一物的宇宙根本不能使自己感到寧靜，身處其中反而會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不安，有一種落水者想隨便抓住些什么東西的欲望。

    于是我給自己在這無限的空間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球體，不大的、有質(zhì)量的球體。但感覺并沒有好起來，那球體懸浮在“空”的正中（對于無限的空間，任何一處都是正中），那個宇宙中沒有任何東西作用于它，它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用。它懸在那里，永遠不會做絲毫的運動，永遠不會有絲毫的變化，真是對死亡最到位的詮釋。

    我創(chuàng)造了第二個球，與原來的球大小質(zhì)量相等，它們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鏡面，互相映著對方的像，映著除它自己之外宇宙中唯一的一個存在。但情況并沒有好多少：如果球沒有初始運動，也就是我的第一推動，它們很快會被各自的引力拉到一塊，然后兩個球互相靠著懸在那里一動不動，還是一個死亡的符號。如果有初始運動且不相撞，它們就會在各自引力作用下相互圍繞著對方旋轉(zhuǎn)，不管你怎樣初始化，那旋轉(zhuǎn)最后都會固定下來，永遠不變，死亡的舞蹈。

    我又引入了第三個球體，情況發(fā)生了令我震驚的變化。前面說過，任何圖形在我的意識深處都是數(shù)字化的，前面的無球、一球和二球宇宙表現(xiàn)為一條或寥寥幾條描述它的方程，像幾片晚秋的落葉。但這第三個球體是點上了“空”之睛的龍，三球宇宙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三個被賦予了初始運動的球體在太空中進行著復雜的、似乎永不重復的運動，描述方程如暴雨般涌現(xiàn)，無休無止。我就這樣進入夢鄉(xiāng)，三球在夢中一直舞蹈著，無規(guī)律的永不重復的舞蹈。但在我的意識深處，這舞蹈是有節(jié)奏的，只是重復的周期無限長而已，這讓我著迷，我要描述出這個周期的一部分或全部。

    第二天我一直在想著那三個在“空”中舞蹈的球，思想從沒有像這樣全功率轉(zhuǎn)動過，以至于有僧人問長老我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長老一笑說：沒事，他找到了空。是的，我找到了空，現(xiàn)在我能隱于市了，就是置身熙攘的人群中，我的內(nèi)心也是無比清靜。我第一次享受到了數(shù)學的樂趣，三體問題（注：三個質(zhì)量相同或相近的物體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如何運動的問題，是古典物理學的經(jīng)典問題，對天體運動研究有重要意義，自十六世紀以來一直受到關注。瑞士數(shù)學家歐拉、法國數(shù)學家拉格朗日，以及近年來一些借助于計算機研究的學者，都找出了三體問題的某些特解。）的物理原理很單純，其實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這時，我就像一個半生尋花問柳的放蕩者突然感受到了愛情。

    “你不知道龐加萊嗎？（注：十九世紀法國數(shù)學家，曾證明了三體問題在數(shù)學上不可解，并從三體問題出發(fā)，在微分方程問題上創(chuàng)造了新的數(shù)學方法。）”汪淼打斷魏成問。

    當時不知道，學數(shù)學的不知道龐加萊是不對，但我不敬仰大師，自己也不想成大師，所以不知道。但就算當時知道龐加萊我也會繼續(xù)對三體問題的研究。全世界都認為這人證明了三體問題不可解，可我覺得可能是個誤解，他只是證明了初始條件的敏感性，證明了三體系統(tǒng)是一個不可積分的系統(tǒng)，但敏感性不等于徹底的不確定，只是這種確定性包含著數(shù)量更加巨大的不同形態(tài)，現(xiàn)在要做的是找到一種新的算法。當時我立刻想到了一樣東西：你聽說過“蒙特卡洛法”嗎？哦，那是一種計算不規(guī)則圖形面積的計算機程序算法，具體做法是在軟件中用大量的小球隨機擊打那塊不規(guī)則圖形，被擊中的地方不再重復打擊，這樣，達到一定的數(shù)量后，圖形的所有部分就會都被擊中一次，這時統(tǒng)計圖形區(qū)域內(nèi)小球的數(shù)量，就得到了圖形的面積，當然，球越小結果越精確。

    這種方法雖然簡單，卻展示了數(shù)學中的一種用隨機的蠻力對抗精確邏輯的思想方法，一種用數(shù)量得到質(zhì)量的計算思想。這就是我解決三體問題的策略。我研究三體運動的任何一個時間斷面，在這個斷面上，各個球的運動矢量有無限的組合，我將每一種組合看做一種類似于生物的東西，關鍵是要確定一個規(guī)則：哪種組合的運行趨勢是“健康的”和“有利的”，哪種是“不利的”和“有害的”，讓前者獲得生存的優(yōu)勢，后者則產(chǎn)生生存困難，在計算中就這樣優(yōu)勝劣汰，最后生存下來的就是對三體下一斷面運動狀態(tài)的正確預測。

    “進化算法。”汪淼說。

    “請你來還是對了。”大史對汪淼點點頭。

    是的，我是到后來才聽說這個名詞。這種算法的特點就是海量計算，計算量超級巨大，對于三體問題，現(xiàn)有的計算機是不行的。而當時我在寺廟里連個計算器都沒有，只有從賬房討來的一本空賬本和一枝鉛筆。我開始在紙上建立數(shù)學模型，這工作量很大，很快用完了十幾個空賬本，搞得管賬的和尚怨氣沖天。但在長老的要求下，他們還是給我找來了更多的紙和筆。我將寫好的計算稿放到枕頭下面，廢掉的就扔到院里的香爐中。

    這天傍晚，一位年輕女性突然闖進我屋里，這是我這里第一次有女人進來，她手中拿著幾張邊緣燒焦了的紙，那是我廢棄的算稿。

    “他們說這是你的，你在研究三體問題？”她急切地問，大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像著了火似的。

    這人令我很震驚，我采用的是非常規(guī)數(shù)學方法，且推導的跳躍性很大，她竟然能從幾張廢算稿中看出研究的對象，其數(shù)學能力非同一般。同時也可以肯定，她與我一樣，很投入地關注著三體問題。我對來這一的游客和香客都沒什么好印象，那些游客根本不知道是來看什么的，只是東跑西竄地照相；而那些香客，看上去普遍比游客窮得多，都處于一種麻木的智力抑制狀態(tài)。這個姑娘卻不同，很有學者氣質(zhì)，后來知道她是同一群日本游客一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