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伙計送來厚衣裳、熱水熱食管待師長們，等他們看完了就送他們回去。

他自己到各院看了一圈有沒有防火安全隱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摸到了第一次跟謝瑛約會的水閣邊，見著了仍在閣中等他的人。

這回閣里沒點燈，只有湖邊為防游人失足的一排燈光從外頭透進來。

謝瑛牽著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帶進水閣。房面倒點了幾個炭火盆，紅暗暗的炭塊半埋在灰里，朦朧也能看出東西的輪廓。謝瑛拿鐵箸向灰里扒了扒，翻出煨的流糖的番薯，用手巾墊著掰開，先給了崔燮一塊。

又甜又熱的香氣在房里漫開，沖散了水邊的寒氣。

崔燮就著他的手吃了半個番薯，頓覺腹中溫暖，精神都好了許多，倚在他肩上嘆道：“還是在你身邊舒服。剛才在上頭點評時可累壞我了，得逐字逐句地點評文章，還都得憋出不一樣的詞來。好容易點評完了，打了分，結(jié)果投票又出了岔子……”

說著說著就躺進了謝瑛懷里。

謝瑛扔下手里那塊番薯，拿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灰和糖汁，圈著他的肩膀問道：“哪里出岔子了？我出來時還見隊伍排得整整齊齊的，呼刺刺一大院子的人，竟不見爭競，比軍營里排的還齊呢?！?/br>
崔燮輕笑道：“是整齊，整整齊齊都投給了李師弟，別的才子們受的打擊可不小。明日還得給他們開會疏導疏導。”

謝瑛常見崔家開會，每次開完會，被開的人都是愁眉苦臉的，還真沒見過開會能疏導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幾位才子愁容滿面，捧著厚厚的計劃書的模樣，就忍不住輕笑出聲，搖著頭說：“只怕明日開完會，他們心里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br>
文化人兒，心理總會有點敏感嘛。

崔燮不以為意地說：“這都是一時的，以后忙起來就顧不得這些小心思了——我聽老師說，自打去年朝廷許用番薯充作雜色糧繳稅，稅糧多收了近二百萬石，各處因受災免徵的米糧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萬余石。如今京里的米都快降到一兩銀子一石了，國庫豐足，朝廷有糧有兵，怕是要議一議復套的事了?！?/br>
謝瑛怔了怔，伸手撫摸著他的臉，眼中閃動著復雜的光彩，卻不曾說話。

崔燮合上眼，轉(zhuǎn)過頭低聲說：“此時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復套，也得從修邊城起，慢慢兒往北方推進。什么時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書請命，轉(zhuǎn)任邊軍吧？”

“剛還說作者煩惱，你要開解他們，我看現(xiàn)在倒是我要開解開解你?！敝x瑛低下頭，輕啄他微涼的眼皮、鼻尖、雙唇，在他耳邊保證：“我襲的是錦衣衛(wèi)職，做了這么多年錦衣衛(wèi)官，哪里輕易就能轉(zhuǎn)到邊軍中？此事咱們自己想的不算，只有聽圣上決斷了才是真的?！?/br>
他的聲音漸漸沉下去，再響起時卻低得像要被閣外水聲吞沒：“我要去，總會先告訴你的?！?/br>
崔燮緩緩地、沉沉地“嗯”了一聲。

轉(zhuǎn)天快近中午時，崔燮才帶著一摞整理好的調(diào)研資料，去見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評審老師們也想知道游客們寫的是什么，都還留在那座小樓里等著。

崔燮把分好類的調(diào)研表往上擺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塊白板，用粗鉛筆打格，將調(diào)研對象按家世分為“文人”“士紳”“武人”“富戶”“城民”幾類。

文人，特指和他們這些作者一樣懂詩文，有鑒賞力的人；士紳則是鄉(xiāng)紳官宦子弟，讀過些書，也懂得欣賞詞章之美。

就這兩類比較挑剔的讀者投其他五位才子最多，剩下那些人大都直奔李兆先，根本顧不得看別人。

他把昨天計掌柜統(tǒng)計下來的數(shù)字一條條列在表格里，溫言撫慰眾人：“我們要全面地看客人們的意見，不能只看投票。因為這次投票是每人僅能投一票，許多人不是不喜歡你們，是票數(shù)限制不能投罷了。他們在事后跟伙計們說起時，也說了有別的想投的人……”

若不算李兆先，只按客人們事后的說法來計算，五位才子都有不少人投，李夢陽的票數(shù)最高，唐伯虎其次，剩下三人的也不比他們少多少。

他們做來的調(diào)研當中，堅定地說李兆先好的反而不多。

作者們看著他列出來的表格，越發(fā)不解，只能猜測：“莫非這些只是客氣話？他們都聽了評審們講評這些文章的好處，心里卻喜歡伯徵的，為了別的作者面子好看，事后說幾句褒揚的話？”

這幾位吳中才子、關(guān)隴才子、山東才子都要叫現(xiàn)實打擊得喪失信心了。

崔燮搖搖頭，把調(diào)查表分發(fā)給眾人看：“不是你們寫得不好，只是你們寫的不是他們心里的錦衣衛(wèi)。讀者們看慣了舊版，本就不想換作者，不得已換了，也是寧愿要一個最像從前的。”

李夢陽忽然想起之前崔燮請他們寫稿時，打一開始就要他們仿前作風格，想來就是預見了今日之事。他漲紅著臉問道：“若只要舊版風格，又何必要我們寫？只要找?guī)讉€尋常書生，仿著臺閣、茶陵體寫不就是了？”

尋常書生能寫出比擬李東陽、楊廷和、謝遷的文章？連他自己都不敢比這些人，不然專盯著前七子、江南四大才子這樣上過歷史書的名人干什么！

崔燮怒其不爭地教育他們：“你們作文章難道就為了炫耀自己的才氣？文章是移風易俗、教化百姓的手段，能隨意交給不知根底的人寫么！”

他直視李夢陽，問道：“獻吉作戶部主事，竟不知你寫的那幾篇糧豆雜作、積糞蚯蚓作肥、光照使雞多生蛋之法富了多少百姓，不知戶部這兩年所收稅糧、折色銀比從前多了多少么？”

李夢陽想說錦衣衛(wèi)和農(nóng)經(jīng)又不是一樣的東西，在崔燮嚴厲的目光下竟說不出話。轉(zhuǎn)念間又忽又想起，在他少年時，錦衣衛(wèi)似乎也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一樣，是殘虐恐怖的代名詞。

而現(xiàn)在的錦衣衛(wèi)，儼然倒成了百姓追捧的英雄。連他們這些寫錦衣衛(wèi)故事的人也沾了不少光，看這些游人的留言，即便對沒選中的幾個作者，也都十分公正地夸贊著。

這短短三百字，甚至未能完全體現(xiàn)他水平的文章，卻比他精心雕琢的詩文得到的贊譽更多。就因為這篇寫的是錦衣衛(wèi)故事，就因為他的前輩們已經(jīng)花了十余年將錦衣衛(wèi)連環(huán)畫之名經(jīng)營得天下皆知……

別人畫這個是為了移風易俗，教化百姓，他卻是為了揚自己的文名……崔燮那句嚴厲的批評像冷水般淋到他頭上，將他從昨天起就被那場投票打擊得零落的驕傲沖得干干凈凈。

他矯激奮厲，想要改變當今靡弱文風，本意不就是為了振時局時氣么！

如今眼前就有一條可以讓他借連環(huán)畫諷喻時政，申治國理政之志的路，他怎么就要為了面子舍棄了呢？

李夢陽心里糾結(jié)良久，終于低下了頭：“我愿意依著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