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他一些入門的吐納養(yǎng)氣之法，練習(xí)一夜，精神卻不覺疲憊。他感受到自己血脈搏動有力，心口隱隱發(fā)熱，暗道自從成為血寒蠱雌蟲，身體果然較前強健許多。也難怪韋行舟失血那么多，又在祝珣的笛聲中內(nèi)力盡失，卻也殘喘存活至今。

他口鼻深深吐息，腦中思緒漫無邊際，正是出神忘我之際，忽然放在左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捉住。“你做——”程溏睜眼欲罵，韋行舟卻在他手心比劃寫字：“你什么時候動手？”程溏眉心一跳，他對橋生的種種打算、他真正的心思，這人果然看在眼里，口中卻一語不發(fā)。韋行舟鼻音短促，似笑了一下，繼續(xù)寫道：“脫險之后，下山之前，惟有桑谷?！?/br>
程溏甩開他的手，唯恐自己砰砰心跳叫他發(fā)現(xiàn)。在擺脫正道追兵之前，他需要橋生的助力，僅憑他的本事無法下山。但他又如何能讓橋生真的將韋行舟帶去湖城，他早已親口答應(yīng)紀(jì)雪庵，要同他一起活下來，再不分開。惟有桑谷，只要熬過今夜，橋生即使受傷武功也遠在他之上，他所憑借的不過是對手的輕敵與錯信，機會僅有一次。

韋行舟看似好意提醒，程溏卻絕不信他。拿自己的性命當(dāng)作一件物什討價還價，他也曾這般唬住橋生，卻是因為知曉對方乃重情之人，愈是癡情的理由，愈能叫他深信不疑。程溏毫不理睬韋行舟，彎腰鉆出樹洞。橋生在樹上低頭看他，“怎么了？”

程溏轉(zhuǎn)頭望著東方微白的天際，“雪勢漸小，天也快亮了。”橋生跳下，看他一眼，“那我們就動身?！背啼鐩]有異議，轉(zhuǎn)身拉出韋行舟，與橋生一同從林中往外走。黎明時分，山林一片寧靜，惟有大雪撲簌簌的聲音。橋生抬頭看向灰色天空，喃喃道：“明明已經(jīng)是春天……”

三人并未再分開行路，此地離桑谷入口的深潭只有數(shù)里之遙。待走了一刻鐘，天色已亮，風(fēng)雪卻又大起來。只聽風(fēng)聲呼嘯，橋生伸手?jǐn)r住程溏，皺眉道：“慢著?！彼窦毐?，面色有些難看，卻突然側(cè)頭看了程溏一眼。程溏被他看得心中一頓，似猜到什么，渾身的血都要涌上面孔。橋生目光嚴(yán)厲，低聲喝道：“有人來了！你們往東面跑！”語罷扭身飛起，往來人方向迎去。

程溏在原地愣了片刻，提起韋行舟便往東面跑去。他不會輕功，又背著一人，在林間左突右閃，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程溏在腦中回憶路線，若一路向東，跑出林子，便是——

他眼前豁然開朗，卻置身于一處斷崖之上。程溏喘著粗氣，將韋行舟扔在地上，愣愣朝崖邊走近兩步。頭頂大雪滿天，足下深淵如海，山野一片蒼茫。這般壯美景色，他從前與一人并肩看過，此景此境，竟和那天一模一樣——當(dāng)初祝珣指點紀(jì)雪庵進入桑谷的秘道，他們便曾路經(jīng)此處斷崖，誰知今日慌不擇路，又回到這里。

背后傳來誰的腳步聲，一步步走得極穩(wěn)，幾乎叫人頓時想到他纖塵不染的雪白衣擺。程溏慢慢轉(zhuǎn)過身，漫天雪片模糊他的視線。紀(jì)雪庵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真正的冰姿雪貌。他抬起連璋，目光從程溏臉上滑至韋行舟，聲音那么冷淡：“讓開，我要殺了他?！?/br>
晨光昏昧，仍在已然脫鞘的連璋上映出一線雪亮。劍刃染著鮮紅血跡，尚未干透，慢慢滑落一滴，仿若雪地上開了一朵紅梅。是誰的血？橋生已經(jīng)死在連璋之下了么？程溏護在韋行舟身前，喉頭似被堵住，雙目從直指自己的連璋緩緩移向紀(jì)雪庵，搖了搖頭，“不……雪庵，你不能殺他。”

紀(jì)雪庵眼神冷極，“因為他是血寒蠱雌蟲宿主，他的心臟有用，所以你定要留著他的性命？”程溏渾身一震，他自然料想不到那封留給祝珣的書信意外留了下來，腦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沈荃在其中作祟，一時心慌意亂，直覺便要搖頭解釋，卻聽紀(jì)雪庵繼續(xù)問道：“你要用他的心救誰？沈營還是我？”

這孤崖山巔，回風(fēng)溯溯竟形成尖銳鳴響。程溏隔著風(fēng)雪凝望紀(jì)雪庵，心中雜緒盡數(shù)沉靜，只余下一個聲音——他全都知道了。他臉上分明是悲傷神色，卻扯出一個笑的樣子，彎起嘴角道：“是為了救你?！?/br>
他當(dāng)日向橋生說謊要救沈營，卻遠比不上今日這句實話說得艱難。他不是天性喜歡騙人，也不是存心要瞞著紀(jì)雪庵。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向紀(jì)雪庵坦誠欲為沈營向韋行舟報仇，卻未能直言沈營身中血寒蠱，實則要用韋行舟的心臟除蠱。那時他沒有說出口，是因為這個法子實在太荒誕殘忍，只怕紀(jì)雪庵聽了便要反感。那么后來，當(dāng)紀(jì)雪庵亦中蠱，他便再也沒法說出真相。

程溏笑看著他，手腳皆失去力氣。生食心臟的除蠱之法，固然人人聽聞都要斥一聲荒唐，但一旦真正危及性命，卻沒有幾人能再堅持己見。偏偏只有紀(jì)雪庵，程溏比誰都要了解他，冰雪無瑕容不下一個污點，剛直無畏不肯受一點委屈，如何肯妥協(xié)。

“我不要?！奔o(jì)雪庵話音落下，程溏一下癱坐在地上，竟還嘿嘿笑了一聲。紀(jì)雪庵搖了搖頭，“這樣換來的性命，我寧肯不要?！背啼鐩]有說話，仰起臉，感受紛飛雪片在面頰融化成水，心道果然如此。他只差最后一步，若能與橋生協(xié)力將韋行舟帶至桑谷再動手將他除去，他將真相告訴祝珣求他相助，哪怕哄騙亦終有辦法叫紀(jì)雪庵食下心臟。功虧一簣，他費盡心力，只換來那人一句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卻叫紀(jì)雪庵忽然想起從前做過的一個夢。夢中那人生著程溏的臉，立于雪山斷崖之上，依稀便是此地。他面上的傷心太過鮮明，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紀(jì)雪庵手中連璋紋絲不動，眼中卻閃過一絲痛意，“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放棄？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心來救我？”

程溏瞳孔驟然一縮，一瞬間的神色已落入紀(jì)雪庵眼中。他一步步走近，手肘微微抬高，劍尖遙指歪倒在地上的韋行舟，“只有殺了他，才能叫你死心。你說要同我長長久久，我很高興，但為何你心中始終存著一分保留？我也想同你長久，我答應(yīng)你，你為什么不信我？”語罷長劍既出，卻錚的一聲，被一道粉色弧光格開。

程溏一手撐在地上，另一手飛快劃過，隨即翻身而起。二人目光不約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緋紅小匕，昔日被戲稱為兩人定情信物的利刃，誰想?yún)s在今日見證拔刀相向。紀(jì)雪庵眸光微動，面上堅如寒冰的神情終于出現(xiàn)裂隙，“你要同我動手？”程溏手腕發(fā)麻，另一手輕輕揉著，抬臉直視紀(jì)雪庵，緩緩道：“我這一分保留，便是為了對付你的固執(zhí)。我沒有你那么驕傲自負，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才好。韋行舟無異于除蠱解藥，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將解藥毀去。你若殺了他，干脆一并殺了我才好，否則來日我定要親手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