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覺了。桑谷中人通曉養(yǎng)生之道，端上的俱是清淡小菜稀軟粥飯。程溏本要下床，紀雪庵卻不許，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他用完，自己再隨便吃了些。侍女在旁目不斜視，待收拾完，恭聲問二人還有什么吩咐。

窗外天色已暗，卻又是一日將盡。紀雪庵站起身，向侍女冷淡道：“我便住在這間屋子里?！笔膛汇叮P躇道：“可是……”紀雪庵冷冷看她一眼，“怎么？”侍女回過神，連忙應聲答好。程溏在身后扯紀雪庵的袖子，他轉(zhuǎn)過身，一邊將他的手復又塞回被子，一邊道：“你身上有傷，一個人睡只怕不便，這張床也寬敞得很，多一個我綽綽有余?！彼詽嶑?，從來拒人千里之外，同床共枕更是大忌。程溏本想調(diào)侃幾句，腦中卻盡是兩人在山野相依入睡的光景，心中柔情不由從嘴角溢出，卻輕聲嘆道：“說起來，好端端躺在正經(jīng)床榻上，當真久違?！奔o雪庵不置可否，神情柔軟，聲音卻還冷淡：“我只是忌憚魔教夜襲，你不在身邊，叫我如何放心?！?/br>
一夜平安無事。清早紀雪庵醒來，程溏睡得還沉。他輕聲起身，在外室洗漱穿衣，侍女便來請他用膳。紀雪庵緩步跟在少女身后，昨日天色已暗，又心急去見程溏，并未仔細觀賞園中景致。此刻朝陽初升，亭臺檐角之上的積雪晶瑩剔透，一滴一滴落入碧湖之中。紀雪庵奇道：“桑谷之中雖也下雪，卻似比外頭暖和許多?！笔膛⑿Φ溃骸凹o大俠所言不錯，桑谷隱藏于高崖之下，四周繞以溫泉水脈，與天頤山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br>
穿過湖畔畫廊，對岸黛瓦綠柱，門口植了兩株參天古樹，卻是一間極氣派的屋子。侍女道：“此處是谷主居所?！闭Z罷領著紀雪庵繞過古樹，步入臨湖花廳。屋中桌上布著早膳，祝珣坐在桌后，抬頭朝紀雪庵道：“紀大俠?！奔o雪庵坐在他對面，看著祝珣雙目道：“祝珣，你不必一直如此客氣，往后直呼我名字便好?！?/br>
祝珣一愣，面上微微泛紅，自言自語般喚了一聲：“雪庵……大哥?！彼摽诙觯粫r自己也覺得親昵過頭，紀雪庵臉上卻沒什么表情。一旁侍女替二人盛了清粥，祝珣拿出主人樣子招呼紀雪庵吃飯。他們一個性情冷淡，一個家教嚴厲，用膳時靜默無言。等侍女收了碗筷，祝珣總算鼓起勇氣，問道：“雪庵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紀雪庵點點頭，他坐著未動，有心問祝珣一些桑谷的事，“原來我們昨晚住得離你甚近?！弊＋懶α艘幌?，“本來我打算晚上來看你，但程公子要休息……不好打攪。這間園子本就是我的住所，除了幾個貼身下人，如今只多了二位。”紀雪庵淡淡道：“難怪幽靜怡人……桑谷中其他人又住在哪里？”祝珣答道：“桑谷同山下尋常小鎮(zhèn)沒什么分別，有田地有人家有街道，熱鬧得很。只不過這里是谷主的府邸，鮮少有人進來?！奔o雪庵略挑起眉，“這么說來，此處便是類似官府的地方？”祝珣卻搖頭，“谷中的大祠堂才是議事之處，長老均住在那里，谷中大多事務皆由他們掌管?！?/br>
紀雪庵頓了一頓，心中暗道桑谷真正掌權(quán)的是那幫長老，祝珣卻被架空，怪不得這般不諳世事。他不耐煩轉(zhuǎn)彎抹角，直接問道：“那你作為谷主平日都做些什么？”祝珣露出淺淡笑容，“自然是在學堂傳授醫(yī)術。”紀雪庵暗自搖頭，直視祝珣雙目問道：“你實話告訴我，這次我和程溏入谷，那些長老可有反對？”

祝珣神色一僵，紀雪庵心道果然如此，卻聽他慢慢道：“長老中雖有反對，但紀大俠先前救過我性命，桑谷中并無知恩不報之徒。更何況，行醫(yī)之人豈能將傷者趕出門去？雪庵大哥不必擔心，我好歹也是一谷之主，又占著道理，長老們最后也都點頭同意?！奔o雪庵一時鬧不清是整個桑谷都與世無爭，還是祝珣其人格外天真。他沉吟片刻，問道：“我若在谷中走動可方便？”祝珣奇道：“又有什么不便？正好，我也差不多要去學堂，雪庵大哥不如與我一道?！?/br>
此刻大約辰時光景，祝珣溫煦無害，將程溏留在房中也不用太擔心。紀雪庵起身頷首道：“好，有勞你帶路了?！弊＋懟匚輷Q了一件深色長袍，出門隨侍的卻是那兩個之前同他一起出谷的童子。他沒坐馬車，仆從抬來兩架肩輿，只掛了一層輕紗遮陽。童子抱祝珣上轎，紀雪庵皺了下眉，他能跑能跳，何必坐這等玩意，視線掃過祝珣雙腿，終是忍住沒說。

桑谷下人抬著兩頂轎子穩(wěn)穩(wěn)并行，兩個童子跟在其后。眾人出了祝珣府邸，沿著粉墻行了一段藤枝蔽日的深巷，便是街心。祝珣說得不錯，桑谷果然與尋常鄉(xiāng)下小鎮(zhèn)沒什么兩樣，正是一天之中最金貴的早晨，菜農(nóng)挑了扁擔在路邊叫賣，鋪子小店陸續(xù)開門迎客，老者提著籃子買菜，孩子在路上嬉笑追鬧。紀雪庵一時被眼前的平和安寧震住，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這處世外桃源卻與魔教近在咫尺。祝珣側(cè)頭瞧見他神色，微微一笑道：“桑谷雖在深崖之下，南面卻山勢頗緩，前人鑿山墾荒，如今是一片大好梯田。天頤山泥算不得肥沃，種不出什么好東西，但谷中數(shù)百人自給自足卻也夠了?！?/br>
說話間，橫沖直撞的頑童差點撞上祝珣轎子。兩個童子一人揪一個，笑嘻嘻罵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沒瞧見你奶奶在后面喊你別跑！”頑童泥鰍般扭開，沖他們扮個鬼臉，回過頭大聲向祝珣問好，好奇的眼神卻在紀雪庵臉上瞧個不停。祝珣面露溫柔笑意，仆從停下腳步，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脖子，“都出汗了，小心受寒?！鳖B童拖著聲音喊好，左耳進右耳出，轉(zhuǎn)身向著長街另一頭奔去。轎子復又前行，紀雪庵若有所思看祝珣一眼，問道：“這些孩子也跟著你上學么？”

祝珣搖頭道：“桑谷中也并非人人學醫(yī)，種田手藝行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醫(yī)術博大精深，桑谷醫(yī)者又不常在外頭走動，實非謀生良計，僅有少數(shù)孩童被送入學堂?！奔o雪庵淡淡道：“你何必自謙？桑谷醫(yī)術出神入化，子弟貴精不貴多，也是應該。”祝珣的笑容卻漸漸黯淡，“再精妙，若不能用來救人，也是枉然。歷代桑谷首領皆反對在江湖上設立過多醫(yī)堂，自然有保護桑谷的用意，但其實在桑谷之內(nèi)也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進入學堂?！奔o雪庵卻道：“世間萬事皆如此，你不用太過介意。人各有命，各司其職而已。醫(yī)術雖能救人，吃飯豈不更重要，種菜耕田比起行醫(yī)又有哪里不好？”祝珣聽得愣住，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思索良久，才輕聲誦起賢人的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br>
紀雪庵見他想明白，漫不經(jīng)心道：“醫(yī)者心懷天下當然很好，但鉆入牛角尖豈不自尋煩惱?！弊＋戅D(zhuǎn)過頭，雙目微微發(fā)亮，“多謝雪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