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意外地看著建寧，"十四妹，你真是長大了。不僅懂得權(quán)衡利弊，顧全大局；還知道挺身而出，舉重若輕。"

    建寧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后罵得太慘，所以預(yù)先好好夸我一頓作為補償嗎？"

    順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這件事平穩(wěn)解決，我還會給你更多賞賜的。"

    "你想要什么？"順治認真地問，忽然想起在建寧小時候，帶她去建?；▓@探望長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給這個meimei更多的快樂，然而，縱然身為帝王，他能給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給她一個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簡單的愛與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寶貝，他都愿意給她。

    然而，建寧低頭思索片刻，卻茫然地說："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要什么?；实鄹绺?，要不你先欠著我的吧，等我想出來缺什么，再請皇帝哥哥賞賜。"

    順治和建寧兄妹倆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里同時涌起難言的惆悵。人中龍鳳的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時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予他們。

    當(dāng)建寧來到慈寧宮請罪的時候，皇太后大玉兒也同樣感到驚訝與慶幸，驚訝的是建寧竟然有這份心胸與急智，慶幸的是建寧的舉動的確是解決了她的一個心中疑難——她身居后宮而耳目眾多，又怎么會沒聽見那些流言蜚語，又怎么會不為這件事的處理而為難。整個宮中都眼巴巴地看著這件事的處理結(jié)果，她又何嘗不希望盡快息事寧人，讓這件事平穩(wěn)過渡。

    她向來對建寧的過錯都視而不見的，不過這次要做文章給眾人看，又恰是宮中昏定時間，許多命婦嬪妃簇擁，正是肅清謠言的大好時機。因此板起臉來，著實說了建寧幾句："已經(jīng)嫁了人，怎么還是這么輕浮任性，沉不住氣？同一個侍衛(wèi)也大動肝火，豈不有失金枝玉葉的體面？"

    建寧唯唯諾諾，并不辯嘴。眾人袖著手看戲，各動心思，惟有孔四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后，急著進宮才一時沖動的。其實四貞這兩天也正盼著格格進宮，好好地告?zhèn)€別。只是因為宮里避痘，才沒敢請示太后，既然格格來了，四貞請求太后，可不可以請格格去花園里說會兒話？"

    莊妃也早說得口干，聞言趁機道："正是，你們從小一同長大，以后還不知道有沒機會見面，是該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訓(xùn)格格知道些規(guī)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樣懂事，我可少cao多少心？我也累了，你們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話頭，眾人想要看一場好戲、賭一局勝負的如意算盤遂告落空。

    一出走慈寧宮，建寧就拉住孔四貞的手問："你剛才和太后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好地告?zhèn)€別"，又什么是"以后不知道有沒機會見面"？你要出宮嗎？要到哪里去？"

    四貞苦笑："格格還是這么性急，我正要同你說這事兒呢，這不還沒來得及開口嗎。"

    原來孔四貞自幼已由父母許配給孫延齡為妻，只等三年滿孝，就要出宮下嫁的。今年剛好是第三年，太后已經(jīng)擇定吉日，年底便要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宮了。四貞告訴建寧："我知道你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氣，認為我站在太后一邊，不幫你說話。可是，女大當(dāng)嫁，父母之命，這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滿人也好，漢人也好，女兒從來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來說吧，打小兒由父母訂了親，連面兒都沒見過，還不是一樣要嫁？你生了我這么多年的氣，現(xiàn)在也該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寧大驚，"你要嫁到哪里去？很遠嗎？要離開都中嗎？什么時候再回來？"

    "嫁雞隨雞，只怕很難再回來。"孔四貞淡淡地一笑，"不過，這紫禁城里，我也沒有多少可留戀的。這些年來，我在宮里小心翼翼，忍辱偷安，為的只是替父親伸冤。現(xiàn)在大仇已報，心愿已了，我也沒什么理由再留下來了。"

    建寧想起來："對了，你以前說過，你父親兵敗，不僅是因為敵強我弱，還因為什么公按兵不救，才會害得你一家滅門的。你現(xiàn)在說大仇已報，是不是那個什么公已經(jīng)死了？"

    "是繼順公沈永忠。"孔四貞咬牙切齒地說，"他已經(jīng)被削爵為民了。"

    "只是削了爵，沒有喪命嗎？"建寧意猶未足，"依我說，血債血償，總得殺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只有出嫁，才能出宮，做我想做的事。"

    建寧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只可以做到讓仇人削爵革職，貶為庶民；但這已經(jīng)足夠讓孔四貞有機會斬草除根了。失去了兵權(quán)的沈永忠就等于推翻了自己的堡壘，只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任人魚rou?？姿呢懠庇诔鰧m，為的正是追殺到底、誓必除之而后快。而她竟然把這樣機密的心事與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訴自己：她的確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視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這許多年，想來真是太小氣了。難得今天一番傾心之談，可以讓她們重拾友情，卻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遺憾。

    孔四貞又問："你出嫁這么久，我們一直都沒有好好地聊過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樂。只看到你三天兩頭地進宮，是不是不喜歡呆在家里？"

    建寧嘆息："我從小生長在宮里，從盛京宮到北京宮，出了嫁，就住進額駙府，從來也沒覺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日子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按說在府里，沒有宮里這么多規(guī)矩，又可以常常出門逛街，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宮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日子，雖然那些格格們成天跟我斗氣，但日子過得好快。現(xiàn)在每天從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個人走來走去，自說自話，連斗氣的人也沒有，日子變得好長，從早起就盼著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趕緊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沒什么可高興的，就想著進宮了。"

    四貞驚訝："額駙不陪你嗎？"

    建寧嘆了更長的一口氣，卻不想說了。四貞也不再往下問。她們雖然已經(jīng)拾回了一度丟失的友誼，可是已經(jīng)很久不曾談心，很難一下子變得親密無間。

    兩人在花園中一圈一圈地散著步，就像建寧在額駙府里的日子，繁花似錦而一成不變。

    多年之后，當(dāng)沈永忠被刺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朝廷震動，群臣竊議。然而建寧一點也不感覺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貞終于報了仇了。

    那真是一個隱忍、漫長而完美的復(fù)仇計劃，為了這計劃，四貞在宮中忍辱負重察言觀色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討好著太后，處心積慮地尋找著機會，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