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年紀(jì)，怎么會知道這些事，說得這樣清楚？"

    四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邊，聽他講習(xí)兵法，指揮戰(zhàn)事，聽也聽得熟了。"

    格格們又問："那你會打仗嗎？"

    四貞道："略知一二，卻未曾真正親自帶兵作戰(zhàn)，若論單打獨斗，幾十個人也還攔不住我。"

    格格們更覺驚訝，便如看到傳說中的俠女一般，都瞠目結(jié)舌。太后笑道："你們打小兒生長在宮里，金枝玉葉，養(yǎng)尊處優(yōu)，哪會懂得這些？可憐貞兒跟著定南王南征北戰(zhàn)，奔波倥傯，年齡雖和你們差不多，吃的苦卻多多了。"

    四貞續(xù)道："我父親率兵與大西軍激戰(zhàn)于大榕江，因兵力不敵，敗走桂林。那時清軍橫尸遍野，慘狀異常，我父親也身負重傷，命在旦夕。一邊派兵向續(xù)順公沈永忠求援，一邊閉城自守，苦戰(zhàn)數(shù)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國率所部急馳桂林城下，發(fā)兵攻城，初四日，搭云梯攻上西北環(huán)山城；馬進忠部也攻破武勝門，與李定國部成合圍之勢。我父王知道大勢已去，決計殉國，遂將我們?nèi)疑舷乱话俣嗫谡偌谝黄?，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對我們說：今天，我們一家人就在此殉國了，黃泉路上再全家團聚吧。說完，拿出匕首來，一刀捅死了我母親……"

    眾格格驚駭莫名，一齊大叫起來，這樣的慘事別說耳聞目睹了，便連想也未曾想、夢也不曾夢過，聞言不禁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阿瑪捅死了你額娘，你就在旁邊看著嗎？那，你又是怎樣逃出來的？"

    惟有建寧卻意動神馳，想起長平公主從前說過的崇禎帝死前劍斬親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難怪覺得她像一個人，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原來，她既像是長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為一體再一分為二。她們都是漢人貴胄，都曾親眼目睹親人相殘的慘狀，都是全家覆滅獨善一身，她們的眼睛里，都流動著一種絕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寧看不見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里，也有那樣的一種幽光。

    四貞說到父母的慘死，眼中晶瑩閃爍，卻并不是眼淚。她的眼淚，已經(jīng)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盡了，她可以活下來的惟一理由、目的、意義，就只是為了報仇。而一個滿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為那是最無用無能的表現(xiàn)。眼淚會使人的意志軟弱，會把憤怒之火澆熄，會令人的勇氣消失?？姿呢憫?yīng)承自己，大仇一天未報，就一天不許見哭聲，不可以放縱自己，像尋常的小兒女那樣哭泣流淚。她高高地倔犟地昂著頭，一滴淚也沒有，平靜地敘述下去："我本來已經(jīng)決意跟隨父母共赴黃泉，可是想到父親死得冤枉，如果我們一家人都死了，誰來京城向朝廷稟報實情呢？因此我跪下來對父親說：讓女兒單槍匹馬殺出去吧，如果天可憐見，保佑我去到京城，我會稟明太后，為父親鳴冤。父親聽了，重重點了點頭，又點了一百精兵護送我出城。我剛殺到城門口，忽聽得身后大亂，回頭時，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寧的心忽然銳利地疼痛起來，她仿佛又看見了母親的背影，看見了母親俯下身去拾起那只斷翼的蝴蝶的姿態(tài)，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進了孔四貞的講述。她終于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貞都是一樣的孤獨的孩子哦，她們的親人都永遠地離開了她們，而把一段沉重慘傷的歷史交給她們?nèi)ケ池摗Ｋ谶@一刻認定四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蹤后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帶著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她脫口問道："那你父親的仇報了嗎？他到底有什么冤情？"

    大玉兒不等四貞回答，攬過她來將手撫著頭說："好孩子，總算老天有眼，保佑你來到京城，從此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定南王以身殉國，滿門忠烈，朝廷決不會坐視不理的。"又向眾人道："今后都要管孔姑娘叫貞格格，你們要彼此敬愛，和睦相處，都記住了嗎？"

    自此，這位貞格格就在東五所里居住下來。她性情隨和，態(tài)度大方，又沒什么架子，深得眾位格格、嬤嬤以及小宮女們的愛戴，就連性情乖僻最難討好的建寧也肯對她另眼相看。這真叫綠腰覺得難過。

    綠腰是東五所里惟一打心眼里不喜歡貞格格的人?？墒牵@位貞格格的見識閱歷可比一個小戲子廣博得多了，學(xué)問又好，功夫又高，有時興趣來了打一套拳腳，那真是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更遠非綠腰那些花拳繡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貴，身世傳奇，曾經(jīng)真刀真槍地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堪稱是智勇雙全。綠腰就是再自以為是，也知道不是貞格格的對手，也沒有辦法忽視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東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樣對貞格格以禮相待。

    不過綠腰仍然未肯承認自己是配角、是龍?zhí)祝耄簝蓚€班子打擂臺，唱對臺戲那是常有的事。就當(dāng)是來了個野臺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鮮勁兒過去，這位貞格格還不是要跟別的格格們一樣變得面目模糊？一個在金絲鳥籠里長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豐富更精彩的。

    綠腰就是在這樣一種近乎無望而又充滿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著，等著真正屬于她自己的大戲開鑼。

    孔四貞的入宮對于前朝也是一種震動，不過當(dāng)然，他們更為震驚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廣西的全境失陷，是駐軍的戰(zhàn)事告急。南明大西軍勢如破竹，連復(fù)數(shù)城。

    七月，李定國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將紀(jì)國相、鄧胤昌、姚杰等數(shù)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國于廣西招南明兵部尚書劉遠生、員外郎朱昌時、中書舍人管嗣裘等參贊軍務(wù)，共議興復(fù)，時南明殘部胡一青、趙印選、馬寶等尚留廣西屯聚山谷，聞訊也都相率來會，李定國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復(fù)廣西全境，乃遣書約鄭成功會師。并乘勝遣馬寶率師東下廣東，取陽山，破連山，聯(lián)合連山瑤官并瑤民萬余陷連州；

    九月，李定國揮師入楚，遂下衡州，遣馬進忠、馮雙禮北取長沙，召張光翠出寧鄉(xiāng)進占常德；

    十月，李定國所屬張勝部進抵湘陰；馬進忠部抵岳州；高文貴部進江西，克永新等縣，圍吉安。"兵出凡七月，復(fù)郡十六、州二，辟地將三千里，軍聲大振。"

    十一月，大西軍白文選部五萬人攻辰州，清湖廣辰?？偙蠖级叫煊聭?zhàn)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軍攻衡州，李定國設(shè)兵埋伏蒸水，雙方激戰(zhàn)，自黃昏戰(zhàn)至黎明，凡數(shù)十合，殺傷相當(dāng)，尼堪陣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孫子，他的陣歿遠不同于普通旗將，事聞朝廷，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