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然答，再看了父親最后一眼，便毅然回過頭去。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人阻攔。她們一步一步地走遠(yuǎn)，再也沒有回頭，仿佛當(dāng)洪承疇已經(jīng)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疇正式剃發(fā)易服，投誠大清，順治元年隨軍入中原，先臣服于皇太極，后效忠于多爾袞，如今則稱臣于少年天子順治帝，然而歸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兒一人！

    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和女兒，也曾派人到處尋找過，可是，他又害怕見面，害怕她們的高貴照見他卑微的靈魂。母親是不會原諒他的，女兒是不會原諒他的，長眠于地下的妻子和兒子也是不會原諒他的，他是永遠(yuǎn)的罪人，永遠(yuǎn)的，不得償贖！

    然而今夜，他又見到母親了，母親終是舍不得他，來看他了。她身上穿著一件奇怪的壽衣，眼神哀楚，交織著憐惜與怨恨，久久地望著他，半晌，輕輕斥道："不孝的兒??！"

    洪承疇只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傷痛貫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變得好小，好無助，好想牽住母親的衣襟哭訴他的委屈，又想跪下來請求母親原諒，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鉗住了一般，既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只有眼淚汩汩地流出來，流出來。

    洪老夫人走過來，伸出手輕輕拭去兒子的眼淚，嘆息著："你這不孝的兒??！"她的聲音里又是責(zé)備，又是慈愛，因她是母親，再怪他，也還是愛他，舍不得他。

    洪承疇淚流滿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鈞重錘一下又一下地砸擊著，卻苦于不能說話。他好希望母親能夠再多說幾句，哪怕就是打他罵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丟下他，不理他。沒有母親，他就是一個孤兒，再多的風(fēng)光再高的俸祿也仍是孤獨。只要母親可以原諒他，許他奉養(yǎng)，便將他每日笞撻責(zé)罵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嘆息了一聲"不孝的兒啊"，竟然轉(zhuǎn)身走開。任憑洪承疇在身后千呼萬喚，也不肯回頭。

    "娘，別走——"洪承疇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渾身一震，驚叫失聲。家人和護(hù)院俱被驚動了起來，只當(dāng)有刺客偷襲，一時上房的上房，拍門的拍門，燈籠火把地鬧將起來，及至見老爺好端端地?zé)o事，都納悶問道："老爺方才喊什么？"

    洪承疇猶呆坐于地，汗下如雨，聽到人聲，呆呆地問："你們可看見什么人來過沒有？"家人道："沒有啊，門窗都關(guān)得好好的，何嘗有什么人來？老爺別是發(fā)夢迷糊了吧？"洪承疇又喘了一回，這才慢慢醒來——果然又是一個夢！可是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僅是夢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見母親一面！雖然是夢，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親的一言一行，歷歷在目，多么清晰，母親，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內(nèi)一陣嘈擾，管家慌慌張張地帶了一個小廝進(jìn)來說："老爺，這人說是老王的侄子，給老爺報信兒來的。我跟他說老爺已經(jīng)睡下，叫他明兒再來，可他說有急事要秘報老爺，等不得明天。"洪承疇在家人攙扶下慢慢站起，邊活動摔疼了的手腳邊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說吧。"

    那小廝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個頭，哭道："老爺，小的是為老爺看守祖陵的老王頭的親侄子，因家鄉(xiāng)發(fā)災(zāi)，到京來投奔我叔叔，幫著做些雜活……"

    管家聽他羅羅嗦嗦，不耐煩地踢了一腳罵道："問你有什么事急報老爺，只管說這些用不著的。難道叫老爺大半夜的起來聽你說書？"

    小廝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簡潔道："老夫人歿了。"洪承疇只覺腦頂轟然一聲，做聲不得。那管家猶自未解，只管斥罵小廝："滿嘴里胡說些什么？說清楚些！"小廝哭哭啼啼地道："我說得仔細(xì)，爺又嫌羅嗦；我說得簡單，爺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樣好呢？"羅嗦半晌，方漸漸理論清楚。

    原來，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攜同孫女洪妍進(jìn)京來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無數(shù)，遂得大明皇帝親賜地產(chǎn)，舉家遷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為洪家人，死為洪家鬼，怎么也要與丈夫、媳婦、還有那早夭的小孫子洪開在地下結(jié)伴，遂撐著最后一口氣趕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氣了。是洪妍一手cao持了這簡單的葬禮，她在送祖母棺槨入陵園的時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邊幫小姐料理后事，一邊私下里叫侄子趕緊來府上報信。

    眾人聽了這番奇聞，都又驚又奇，大放悲聲。洪承疇卻顧不得哭啼，只隨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邊急命："牽我的馬來！"管家勸道："老爺多年沒有騎馬，天又這么黑，不如備轎吧。"洪承疇哪里聽得進(jìn)去，只連聲叫著："備馬來，快！"

    直到騎上馬背，洪承疇這才淚下如雨，一路打馬狂奔，那淚珠兒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在風(fēng)里飛灑出去。他現(xiàn)在知道了，剛才，真的是母親來了。母親來看他，向他告別。不管她怎么樣生他的氣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諒他，卻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趕來見他最后一面。

    他痛徹骨髓，母親為什么不能早一日來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撐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當(dāng)面見到她老人家，給她磕頭，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親在來京的路上是否曾計劃要和自己見面，是沒有時間了，還是她猶豫再三仍然決定放棄他，任他做一個無母的孤兒。但是，母親終究是母親，再忍心也終不能徹底，即使魂離rou身，卻還是御風(fēng)踏月地來看他了，她終是忘不了這不孝的兒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兒??！

    洪承疇心痛如絞，眼看著陵園拱門上"洪"字依稀可見，忽然身子往前一傾，摔下馬來。尾隨在后的家丁見狀一齊大叫，守園的老王也聞聲趕出來，急忙扶起老爺叫著："老爺，老爺，怎的了？"洪承疇勉強站起，卻只覺眼前迷茫，頭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長著兩手問："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經(jīng)葬了，碑還未立呢！"老王哭著，扶著老爺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剛剛填土的新墳前，"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來勸小姐等老爺來填土，再見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應(yīng)……"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洪承疇哽咽著問，"我女兒洪妍呢？叫妍兒來見我！"

    "洪小姐看著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場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疇再也忍不住，跪倒墓xue前，放聲大哭起來。他知道，女兒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諒自己，甚至不肯讓自己再見老夫人遺體一眼，他只是不知道，這是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