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局前都是全勝??！全勝你懂么！就因為最后一局輸了半目，我的對手就進了職業(yè)！我卻還要在這里復(fù)讀！他就真的比我強這么多嗎！我只是發(fā)揮不好??！難道你們沒有過這種時候么！為什么都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楊小魚指著一幫看熱鬧的同學(xué)吼道。

沒有天賦的人不會坐在這里，一幫少年難免心高氣傲，平日里對這個懦弱的回鍋rou也沒少取笑、孤立，此時對上他流著眼淚卻極其兇狠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害怕地垂下了頭。

“還有你……”楊小魚指著葉明遠，連嘴唇都在顫抖，“我以為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我以為我們之間不僅僅是輸贏……你早就該拒絕的！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院長來幫我！那不是一開始就浪費你的時間、浪費你的精力、影響你進步了嗎！”

“我尊重每一個棋士?！比~明遠鄭重道，看著他的眼神卻是藐視與輕蔑的，“但有些人不配被稱作棋士?！?/br>
楊小魚一把拎住了他的領(lǐng)子：“你說誰？！”

“想打架嗎？”葉明遠的眼神落到一邊，有恃無恐，“你打我一頓，你就比得過我了嗎？”

楊小魚胸膛起伏著，幾秒種后將他甩開，咣當(dāng)拖過桌子，把兩簍棋子咚咚摜在桌上：“來?！?/br>
葉明遠失笑：“你跟我下，什么時候贏過？”

“來！”楊小魚怒吼道。

事態(tài)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樣，謝榆始料未及。謝榆差點以為兩個小孩要打起來了，想進去調(diào)解，卻被蔡院長抬手制止。

蔡院長透過窗看著對決室中央的那場對壘：“看到了嗎？”

謝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正輪到葉明遠行子，楊小魚死死盯著葉明遠的臉，仿佛是要從他臉上咬下一塊rou來。楊小魚身上有什么東西變了，從坐姿、手勢、眼神都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幅狀態(tài)，那是一種氣勢，謝榆從來沒有在這個總是佝僂的小孩身上見過的氣勢。

“是憤怒?！辈淘洪L滿意道。

謝榆愕然：“你們是故意演戲給他看嗎？”

蔡院長搖搖頭：“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不可能把寶貴的沖段名額給他。他很快就會跌出沖段班，變成那7950個孩子里面的其中之一。誰也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他愛干什么干什么去，沒有人再會管他了——何況他還觸犯了校規(guī)?！?/br>
“只是出去一晚上啊……”謝榆依舊覺得道場的規(guī)矩太嚴(yán)苛。

“有氣的棋子是活棋，沒氣的棋子是死棋，棋手也一樣?！辈淘洪L背著手，往前踱去，“棋盤是死生之地。全中國五百個職業(yè)棋士，除了魏柯和程延清，其他人誰知道？全中國這五百個職業(yè)棋士又是從哪里來的？幾萬個人里面錄四五十個去本賽，最后過兩三個。高考算什么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棋壇才是真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從生到死都要不斷地撕殺比拼爭輸贏，你有一口氣可以泄么？”

謝榆強辯：“可是……也得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啊?！?/br>
“對，是要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小魚說的沒錯，大家都有低谷的時候，這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辈淘洪L調(diào)笑地看他一眼，“可是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不是輸棋了心情不好，我去燈紅酒綠，哄自己開心。輸棋，就是應(yīng)該難過！就是應(yīng)該痛哭！然后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

謝榆愕然。

蔡院長總是帶著和藹笑意的眼神突然變得鋒銳：“一個棋士，他活在棋盤上，他應(yīng)該為每一場對決興奮，他應(yīng)該為每一場勝利感到光榮，他應(yīng)該為每一次失敗痛哭流涕！這是他的人生，人生就是充滿著焦灼、迷惘、痛苦、失意、怨恨、后悔、求不得。你繞開這些東西，人生哪里還有滋味？一個棋手如果麻木到連勝負都看得開了，他怎么不去出家？”

謝榆仿佛被五雷轟頂。

蔡院長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心疼這個孩子。你想叫他快樂?？墒瞧宓啦粫屗偸强鞓贰＿@條路上的孩子，個個都很痛苦。但是別人都帶著這些痛苦殺回了棋盤上，有時候甚至連眼淚都沒來得及擦干，他為什么就不行呢？棋盤上能夠留下來的都是獅子，老虎，沒有綿羊。他不行，他就應(yīng)該去選擇另一種生活，用快樂麻痹自己的生活——你說呢？”

謝榆心虛地避開了蔡院長的目光：“這個……得問他自己。”

“不錯。楊小魚已經(jīng)14歲了。如果他今年沖段失敗，他只能離開棋壇，去參加中考。做一個普通人還是做一個職業(yè)棋士，這個問題就擺在他眼前。但其實每個人選擇做哪一種人，內(nèi)心深處都早已經(jīng)有答案了?！闭f著，蔡院長拍拍他的肩膀，背著手走了。

謝榆懷疑蔡院長清楚他是誰，這番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他追上去問：“那楊小魚……真的會被開除么？”

“他下得贏葉明遠，當(dāng)然就能留下?！?/br>
“這怎么可能？！”

蔡院長擺了擺手指：“永遠不要對一個棋士說不可能?！?/br>
“您……不去看么？”

蔡院長腳步不停：“我看得太多了。我還要回去聽黃梅戲?！?/br>
蔡院長離開了，走廊上只剩下謝榆一個人。他的右手邊是落子聲繁的棋室，左手邊是一望無際的天晴。謝榆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被刻意淡忘的記憶突然明晰了起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同學(xué)們都還在他身邊，窗外是春風(fēng)，窗里是大家或喜或憂卻都專注的臉。

他也曾經(jīng)是沖段少年。

他們班里有個長雀斑的小胖哥，比所有人都努力，棋力卻不怎么高明。別人學(xué)一招一式要一天，他要三天。但他從來沒有過怨恨或者不耐煩，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別人都出去吃飯了，他還捧著飯盒用他的小胖手在棋盤前打譜。直到學(xué)棋五年，被一個新來的七歲小孩中盤殺了大龍。那個小胖哥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第二天就消失在棋室里。

他也記得有個女孩子，下棋很好，長得又漂亮，性格就變得高傲了，和龍真互相看不順眼。班里有男孩子喜歡她，偏偏要去作弄她，她就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打敗。但是每年的定段賽，男子有20個名額，女子只有3個。全中國只有3個女孩子可以做職業(yè)棋手。那一年她是第四名。他記得她落寞地走出賽場，而那些遠遠比不過她的男孩子在她身邊歡欣雀躍、嘲笑著她。

然后他想到了他自己。

想到那時候為了一局棋跟人爭得面紅耳赤，或者因為沒有下好而失聲痛哭。敗給了看不起的對手痛苦到懷疑人生，戰(zhàn)勝了哥哥高興到以為是在做夢。出于優(yōu)越感幫助弱小的朋友，又因為朋友超過自己而自尊受挫。通過言語貶低他人找回信心，最后發(fā)現(xiàn)除了一場下的漂亮的棋，什么都是浮云……他有過這么多這么多的熱血，也有過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淚，全都是因為圍棋。

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