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挨斗，甚至關(guān)進牛棚。

息教授在那一年提前跟學(xué)校打了報告，辭職“告老還鄉(xiāng)”了，連帶著將已經(jīng)從工廠里退休、住在省城郊區(qū)的大掌柜也一起搬走。倆人丟棄了大件的家什，只帶了細(xì)軟之物，扛了行李坐上西去的長途車，出關(guān)進山。

野馬山如今仍然是一座綠蔭蔥郁的山嶺，只是不再有喧嘩人氣，不再見裊裊炊煙。

息棧與大掌柜在山腳下的沉梁峪村兒蓋了一座茅草屋，與山民為伍，聊以為家。日子過得很是清苦，但是能保住人平安無事就好。

息棧心里清楚，男人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怎么禁得住折騰？赫赫有名的邊關(guān)大土匪頭子鎮(zhèn)三關(guān)，這個身份若是被人揪出去，斷然是要被游街示眾，關(guān)進牛棚，或是送去青海勞改所，那還不得去掉半條命？

司令媳婦找了來，跟大掌柜說：“接到了北京來的電話，許大帥和劉副總還擔(dān)心著你們倆呢！許大帥這兩年也告病在家里休養(yǎng)，讓我問你，當(dāng)年寫給你的那幾張借據(jù)，你還留著沒有？”

大掌柜眨眼愣神：“啥借據(jù)？”

紅姑奶奶急得叫喚：“哎呦我說當(dāng)家的，許茂璋當(dāng)年管咱們綹子借槍借馬借糧食的借據(jù)?。。?！”

“那都啥年月的事兒了，老子又不指望他還錢，借據(jù)早給燒了！”

“這么重要的救命的東西，你給燒啦？！?。　奔t姑奶奶氣得就快要上腳踹人了。

息棧說：“沒燒。當(dāng)家的讓我燒，我一直替他留著呢。”

息棧一向精細(xì)，什么破爛都喜歡攢著，念舊，舍不得丟。

尤其是借據(jù)這種東西，許茂璋和眼鏡參謀欠了大掌柜的槍和糧，精明的“內(nèi)當(dāng)家”可還一直在幫自己男人算計著，有一天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哩！

三張已經(jīng)破舊發(fā)黃的字條，上邊是暗淡模糊的鋼筆字跡，分分明明地記載了一段往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第X軍團軍團長許茂璋，在民國二十五年和二十六年，分別向野馬山大掌柜鎮(zhèn)三關(guān)借槍若干支，借馬若干匹，借口糧若干旦，一行幾百個紅匪軍伙計，還在野馬山綹子里白吃白住了二十天！

息棧依照許大帥的意思，將那三張借據(jù)復(fù)制了若干份，裝裱在鏡框里，掛到家中墻上；原件細(xì)細(xì)地收好，以備不時之需。還把剛解放那會子大掌柜得的什么“抗日英雄義勇軍”的錦旗、獎狀，挨個兒都掛上墻壁。

小山村里一共就來過幾撥搞運動的人，人數(shù)不多，折騰一番也就走人了。這荒山野嶺的，紅/衛(wèi)/兵們都吃不得這個苦，不愛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著。

一撥一撥的紅小將，看到墻壁上署名許軍團長和劉參謀名字的幾張借據(jù)，面色十分驚悚，注視大掌柜的表情竟然有些嫉妒，似乎是想管大掌柜索要那兩位爺?shù)暮灻?/br>
息棧那時候還搞不太清楚，大掌柜當(dāng)年的那兩個結(jié)拜義弟許茂璋和眼鏡參謀，究竟做到了多大的官。

息棧一年就進幾趟城，買些面粉和油料，盡量避免拋頭露面。男人吃不到rou十分地抓狂，有一次趁息棧沒注意，揣了一把長柄獵刀就進山了。

等到息棧急急慌慌地帶著一幫村民，點起火把進山去尋人，卻見大掌柜渾身濺透斑斑駁駁的豬血，用一根麻繩編纘的套索連拖帶拽，拖了一頭肥碩的野豬出來！

息棧真是又氣又驚又怕，又無可奈何。

氣得是這野馬男人進山打獵竟然只帶一把獵刀，連火槍什么的都沒有！

驚的是大掌柜都六十多歲了，腰桿仍然硬朗，威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僅憑一只下絆子的套索和一把獵刀，就可以獵殺一頭野豬！

怕的是這廝畢竟單槍匹馬，還好只碰上一頭野豬，你要是碰見了一窩野豬，你打算怎么辦！

大掌柜卻不以為然，牛氣哄哄地對前來尋人的村民說：“獵個野豬這算啥？小崽子們沒見過世面！老子現(xiàn)在是力氣不夠了，他娘的，只能拖著豬走。想當(dāng)年，老子只用一只肩膀就能把野豬給扛起來，轉(zhuǎn)山走上一圈兒！”

息棧將人拽回家里，抱著腰桿哄了半天：“當(dāng)家的，以后你想出去活動筋骨打打牙祭沒關(guān)系，可是不要自己一個人去，好歹也帶上我一起！”

大掌柜很不屑：“老子一個人還中用！”

息棧親了親男人臉頰兩側(cè)已經(jīng)花白的髭須：“我知道你很中用！那我就喜歡跟你一起，你不喜歡你的羊羔兒扛著劍與你一起進山打獵么？”

“嗯，呵呵，老子喜歡，跟你干啥老子都喜歡.......”

大掌柜伸手揉了揉息棧的屁股，嘴巴在他脖頸上蹭蹭，捉住軟軟的唇，膩膩地吻，深深地寵愛。

息棧有一回進城去買面粉，路過大街上的批斗場子，紅/衛(wèi)/兵們揮舞著標(biāo)語，叫囂著口號，高臺子上捆著幾個挨斗的倒霉蛋，一個個灰頭土臉。

天色昏暗下去，情緒激昂的人群逐漸散去，息棧靜靜地注視著跪在高臺上的一個人。那人花白的頭發(fā)上粘著爛菜葉和生雞蛋湯，佝僂著背，哆哆嗦嗦地爬走。

偶然抬起眼，視線一片混沌和茫然，只是隱隱約約看到隱沒在亂發(fā)之后的那一張臉，一層坑洼不平的丑陋。

息棧一步步悄然走過去，站到那人面前。二人四目相對，無言地呆望。伏在地上的人手指痙攣，嘴唇顫抖。

息棧從包裹里拿出兩只蒸白饃饃，塞進那個人手中，看著他勾著背瘋瘋癲癲地走掉。

這是息棧最后一次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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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苒芳菲處，閑庭問柳時。

又是一個十年。

一九七七年，顛覆浩劫之后第一年恢復(fù)高考，息教授這時已經(jīng)被聘回省城大學(xué)的中文系。不久，老系主任去世了，息棧作為老爺子的嫡傳親授弟子，做了中文系的新系主任，主管招收新學(xué)生，重建教師隊伍。

在那個普通工人每月工資只有四十幾元的年代，息教授月入一百五十幾元。

息棧也終于在省城里分到一間兩室一廳的住房，不用再住茅草屋，也不必再與男人兩地分居。

小羊羔兒的大掌柜，這時已過古稀之年，七十多歲了。

息棧特意要了一層的房子，這樣男人就不必爬樓梯。大掌柜那一條嵌進彈片的右腿是越來越瘸，走路已經(jīng)需要拄拐，但是每次仍然很倔地拒絕息棧的攙扶。

男人十分不習(xí)慣住樓房，覺得簡直就跟當(dāng)年馬大帥的那間地牢差不多，哪里哪里都是封閉的，窗戶小得就像牢子的通風(fēng)口！

尤其是衛(wèi)生間里那個蹲坑式的馬桶，簡直讓男人抓狂。

大掌柜從來都習(xí)慣在野地里撒尿的，尿得非常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