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九長嘆一聲道：“少爺，屬下知道你不肯學(xué)?！?/br>
傳志小聲道：“我沒有?！?/br>
他并沒有聽到回答，只是低著頭，看到那雙黑靴子走開。但聽房門一響，周遭重歸靜謐，漆黑夜空中只有一彎新月，再有半個時辰便是子時。傳志用手背擦擦臉，深吸一口氣，攥緊刀柄，右腳向后橫跨一步，大喝一聲，躍起身來。

還是不對。

他牙關(guān)緊咬，一遍又一遍揮刀，一刻不停地躍起再落下，到后來更是喉嚨發(fā)緊，喊不出聲音，心中卻喊道：不對，不對，力道不對，動作不對，步法不對……不對！統(tǒng)統(tǒng)不對！

不知練到第幾次，忽頭上吃痛，抬眼望去，只見陳叔平躺在屋頂上。那人順手一擲，手里什么東西砸過來，傳志來不及躲，胸口又是一疼，低頭看去，方發(fā)覺那是兩枚石子，不僅惱道：“你打我做什么！”他過去脾氣甚好，對陳叔平很是敬愛，這次語帶埋怨，口吻惡劣，全是連日來疲憊不堪又遭遇瓶頸所致。話說出口便覺不對，卻是來不及收回了，空空張著嘴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陳叔平望著夜空，嘟囔道：“笨小子，吵吵嚷嚷的，攪得老頭子心煩?！眰髦井?dāng)他有意消遣自己，并不作聲，提刀正要開始，又聽他道：“虧了這么好的月亮，這么好的山林，非要你兩個木頭疙瘩給我做鄰居?！?/br>
傳志聽他話中有話，停下道：“你要說什么？”不等說完，又給一枚石子打在額頭，頭上立刻青了一片。陳叔平站起身來，雙手叉腰罵道：“小兔崽子這才學(xué)了多久功夫，就不把你爺爺放在眼里了？！”見傳志低頭不語，陳叔平又高聲道：“姓付的真他娘混蛋，好端端一個娃娃，硬生生給教成了傻子，哼，做人都沒學(xué)好，還學(xué)個屁功夫！日后兔崽子出山，讓人家聽見是我陳叔平的鄰居，不給人笑掉大牙。”

傳志面上一紅，喃喃道：“是我錯了，不該對您無禮。”

陳叔平眉毛一挑，躍下屋頂，一步跨至他面前，見他羞得面紅耳赤，一捋胡須道：“還有的救?！眰髦静唤?，仰頭看來。他瞥一眼緊閉的房門，不屑道：“要都給教成一副苦大仇深、仿佛天下人都欠他命似的蠢模樣，就是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他扯著嗓門喊話，想來屋里人聽得一清二楚。

傳志明白過來，低聲道：“九叔是為了我好?！?/br>
陳叔平垂眸將他大略一掃，忽伸出手指在他腕上一拍，傳志吃痛，松開刀柄，陳叔平兩指向下一探，已將下墜的刀刃夾在指間。傳志訝然，尚未開口，見他手腕微抬，指間長刀便給甩上半空，打了個旋落下，他反手一抹，握緊刀柄?！氨啃∽涌粗?！”陳叔平高聲道，說罷腳尖一點，輕輕一躍，在空中回身出刀，使的正是那招跳轉(zhuǎn)抹刀，落地后也不停下，再接一招橫刀在胸，腕上一震，長刀破空甩出，這招未盡，又是一個回身。他招招綿延不絕，氣勢雄健剽悍，步法卻甚是輕巧，身形飄逸，長刀舞出煞是好看。

傳志看了兩招，說道：“這里不對，下一招要劈，怎么用挑？”

陳叔平笑道：“傻小子，虧你學(xué)的還是殺人的刀法！學(xué)功夫要是都拘泥于招數(shù)，人家一劍刺你眼睛，你下一招是迎面沖上去，還是將他兵器格開？”

傳志想了想，乖乖點頭，又道：“爺爺，同樣的招數(shù)，你使出來，比我好看多了?！?/br>
陳叔平向下橫掃一刀，放緩動作以便他瞧清楚，冷哼道：“你爺爺打架，圖屁好看！你就只瞧出好看了？”

傳志搖頭：“爺爺使刀輕便得很，自然好看了。身法看起來飄忽，刀上威力卻不小，我就做不到，九叔的刀只有五六斤，我還是覺得重，腕上怎么也不能這樣輕松?！?/br>
陳叔平哈哈大笑，收刀站定，又問：“要你說，我用刀輕巧，是因這刀本就輕了？”

傳志忙擺手道：“怎會怎會！爺爺功夫好，只怕幾十斤重的刀，也不覺得什么。爺爺這樣使……”他到底年紀小，見識不足，想了許久才道，“爺爺使這把刀，大概就像我使樹枝吧？我使樹枝倒可以輕巧些，卻不能有恁大威力?！?/br>
陳叔平將刀遞回，笑道：“既能舉重若輕，又可舉輕若重，這才是功夫。你習(xí)武未久，能有這番見識已經(jīng)難得，眼下可知那招為何練不好了？”

傳志略一思忖，遲疑道：“是我太用力了嗎?！?/br>
陳叔平摸摸他頭，贊許道：“正是。傳志，你這把刀自然是好刀，但刀法不當(dāng)，?；Ｈ_貓的小賊還成，遇到好手還有屁用？此刀刀身狹長，分量不重，身法若能與之相融，圓轉(zhuǎn)靈動，迅捷多變，不拘泥于一招半式，才能有最大的威力。高手對招，切忌力道過猛，你倆旗鼓相當(dāng)，你招招用盡全力，不如人家有所保留，恰到好處，你若先他一步力竭，這還打個什么！”說到這里，他臉色一沉，又道，“你使不好刀，豈會只是力道的問題？根基不牢，氣息不穩(wěn)，腰腹胳膊都無力得很，又一門心思想著殺人，盡是煞氣，這樣心浮氣躁，哪能練好功夫！”

傳志默然，垂下頭去，雙手緊握。

陳叔平掃一眼他右手，見虎口已然撕裂，鮮血直流，冷哼道：“笨小子，才學(xué)了幾天功夫，就想著能一日千里了？這樣不要命的練法，是想把自己累死？”

傳志咬唇，鼻子酸澀，許久方低聲道：“我不喜歡練武。”

陳叔平一聲冷笑，忽拎起傳志腰帶，向后一縱，踩著墻壁躍上屋頂，不待傳志站穩(wěn)便松開五指，又躺回原處。傳志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瓦片上，伸直雙臂不敢動彈。陳叔平望著天上新月，悠悠道：“練了大半年功夫，這都站不好？”

傳志本想說平地和屋頂哪能一樣，但聽他語帶嘲諷，便不作聲，沉下氣來，緩緩收回雙臂彎至腰間，雙膝稍彎，待腳下站穩(wěn)，心中一喜，陳叔平卻看也不看，只是望著夜空。傳志暗道，他不理我，自是要我過去，陳爺爺輕功那么好，定不會眼睜睜看我摔下屋頂，那還有什么好怕的？他想通此節(jié)，放松雙腿，走得兩步，竟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越走越快。待他走到陳叔平身邊，也仰躺下來，那人方道：“心中坦蕩，毫無畏懼，腳下方才平穩(wěn)?！?/br>
傳志喜道：“正是，傳志懂了。謝謝爺爺指點?！?/br>
“你懂個屁，你日后闖蕩江湖，再想老頭子這話，那時候懂了，才是真懂?！眰髦究聪蛩m不知其意，仍乖乖點頭。陳叔平又道：“笨小子，你仰頭看看。”

傳志照做，夜空中漆黑一片，沒有星辰，只有那彎月亮，窄窄的一道銀色。傳志望了半晌，遲疑道：“爺爺要我看月亮嗎？”

“難不成天上還有太陽？”

傳志笑道：“這時候哪有太陽——月亮倒也好看，爺爺要我看什么？”

“